谨以此篇献给烈士背后的烈属们! 1:
上湾村背靠着山,左边和右边还是山,只有在村前山势间有一条开阔地向村外延伸。两旁的青山、层层梯田、出村的路和缓缓流淌的楠溪水都挤在这条开阔的延伸线上,犹如一条五彩锦缎。 楠溪水流过村口处,被石块垒起的一道堤塞阻挡形成陂堰。陂堰水面清澈如镜,将岸边的水团树和水中的倒映构成一个完整的对称体,于是村民们都把这叫望陂。村民们常常在望陂洗洗浆浆,小孩也爱到这里戏水玩耍,这里便成了上湾村热闹的场所。 每一次儿子回到上湾村都喜欢到望陂来戏水,不在望陂溪水中玩个够决不肯罢休。今天是清明节,我带着儿子回到了上湾村。"不要去戏水了,今天是去台山祭扫祖墓!"我发现儿子又在望陂戏水,赶紧喝令儿子回转。 上湾村左边的这条山脉就是台山,祖墓就在台山山脊的晒谷场旁,荆棘丛中一字排开的几座坟丘长满了荆棘和茅草,经过几十年的风雨冲噬,坟丘和周边已经浑然一体,没人会想到这里埋葬着先人,更不会知道她们背后的故事。我们把荆棘和茅草尽可能清理干净,并为每个坟丘培上一捧土。 儿子望着墓碑满脸疑惑问我"这是姓李家的祖墓吧!是不是搞错了?"每个坟头的墓碑上都刻着"李忆梓泣立"。 "没有错,她们都是我们的祖辈!"我站在晒谷场上眺望远方层层叠叠的山峦对儿子说"祖辈们当时就生活在这片山里,留下许多故事!"。我用手掌在嘴前合成一个喇叭形向山峦伸展的远方大声吼了一声"啊……"儿子也学着我的样子"啊……"吼声在山峦间回荡,吼声把我们带入到当年的故事里...... 时光穿越到上世纪的1924年这个只有十多户人家的上湾村。 2:
1924年夏天的一个清晨,随着"吱呀"厅堂门清脆的开启声,若梅迎接黎明的第一缕朝霞,是上湾村起得最早的一个。若梅自从二十年前丈夫就去世,带着膝下学武和学文两个儿子苦苦撑起这个家,每天起早贪黑从来都不曾懈怠过,渐渐地也就养成了这早起的习惯。如今若梅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两个儿子也都娶了媳妇,而且还有了蓬伢仔、茂伢仔两个孙子和花花一个孙女,一家八口生活在一起组成了一家大家庭。每当村里的乡亲用羡慕的话语对她说,"你这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在一起,总算是熬过来了!"若梅总会笑得合不上嘴。 若梅打开了厅堂门转身回厨房,生起了全村第一缕饮烟。开门声犹如"天亮了,起床咯!"唤醒分别住在厅堂左右的大儿子学武一家和二儿子学文一家。 "妈!"水芹起床首先到厨房向若梅打着招呼。 "嗯!" 水芹打完招呼回到自己房间,学武和蓬伢仔也都起床了,只有三岁大的女儿花花还懒在床上,"快起床到厨房帮奶奶生火去!"水芹推了推床上软泥似的花花。 "妈妈,就天亮了?" 花花不情愿地爬起来,揉了揉朦朦胧胧的眼睛。 水芹在房间里重新梳理了头发,把发束盘绕在脑后部形成一个后髻发式,搭配身上穿着浅蓝色棉纱衣衫,虽然有些朴素,却也整洁大方。再说这些衣服都是自己织布、自己裁缝,穿戴在身上自然感觉到得体和自信。接着拾起两条长长的裹脚布把自己的一双小脚紧紧地缠绕起来,穿上小脚鞋后再次走出房间才算这一天真正开始。想当初,自己刚嫁过来的时候,她就一直以这样整洁素净的仪态示人,如今儿子蓬伢仔都十二岁了,她依然保持着这种习惯,保持着这种从娘家传承过来的礼仪和讲究。 水芹走出房间时,住在右屋的学文、云芝和茂伢仔也都起床了,迎面碰见的云芝对水芹打招呼:"嫂子,你总是穿戴这么整洁,怪不得哥哥看到你总是喜滋滋的!" "学文不是对你也挺好吗?" 这一对一答,妯娌间都清楚只是相互见面客套的问候话,同住一个屋檐下只能说明一家人相处和睦,说完也都会心地笑一笑,便各自忙自己的事情。 村里一阵阵地狗叫声打破了上湾村的平静,从狗的叫声听得出是有陌生人进村来。村口的那条路是进村的唯一的一条路,水芹向村口张望。若梅也从厨房走出来看看个究竟,看到是刘魁财在老管家的陪同下进村而来,赶紧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笑盈盈地站在屋前。 刘魁财是楠溪村地主家的少爷,家里拥有大量的田产,周边缺少土地或者没有土地的农户就成了他家的佃农,每年向佃户们收取租谷就是一大笔财富,是附近村落无人不知的有钱人家,村里人都习惯称他为少东家。可是,刘魁财却并不安于现状,做人不但贪婪刻薄又爱攀颜附势、恃强凌弱,对穷苦人家从来不放在眼里。因此,佃农们看到是刘魁财进村来了心里总免不得忐忑不安,唯恐避之不及。 "少东家来了,进屋歇会吧。"若梅客气地迎上去招呼。 "不进屋了,就在你家屋前坐一坐。"刘魁财转身吩咐老管家"你去把村里几家佃户叫过来,我就在这等。" 水芹从屋里搬来一把竹椅子让刘魁财坐下来,随后若梅为刘魁财端上一碗水被水芹拦在门口"妈,让我来吧!" "刘少东家你喝水。"水芹把水递到刘魁财手里。 刘魁财没有一点客套,他挪了挪竹椅子摆在他认为合适的位置坐了下来,端起手中的水喝了一口,然后翘起二郎腿,一副旁若无人的样子。 "少东家,这几家佃户都叫来了。"霎时间,老管家领着上湾村的几家佃户来到刘魁财跟前。 "你们的租谷都交了吗?"刘魁财从椅子上站起来。 "都交齐了呀,少东家!"胡大叔答道,其他人也都附和。 "我知道你们都交齐了,我只是问一下,不过今年的租谷......我得再加两成!"刘魁财一副不容商量的口气。 刘魁财说把今年租谷增加两成,一时在人群中像炸开了锅,每年交多少租都有契约定下来的,无端增加两成的租谷,还能剩下几粒粮食,这不是要饿死人吗?佃户们你一言我一语议论着。 "我只知道你们种田就得交租,你们不要跟我讲什么要死要活!"刘魁财的语气中没有一丝的怜悯,也不给一点计价还价的余地。 "你这就是不讲理,我们都订了契约的!"胡大叔还是想和这位刘少东家论个理。 "契约是以前的,现在我说了算,我说要加就得加。什么理?种田交租就是理!"刘魁财气势汹汹指着胡大叔大吼起来。 吵闹吸引更多的村民过来围观,"少东家,你不能这样以势压人,种田交租是有理,但是种田无缘无故加租就没有道理吧!"恼羞成怒的少东家"咣当"一声把手中的碗摔碎在地上,顺手操起一根木棒向胡大叔挥去。也不知什么时候学武从人群中闪出,他接住刘魁财挥舞木棒的手,只听到少东家"哎哟"一声,木棒从少东家手中落地。 "刘少东家,你刚才摔的可是我家的碗啊。你摔了我家的碗也就算了,胡大叔都这么大年纪,他就想跟你论个道理,可是还没有说上两句话你就对他下这手!"学武顺手把刘魁财推开。 刘魁财被这一推,连退几步差点摔倒在地,被站在少东家身后的老管家护住。老管家见状挥拳向学武袭来,学武侧身躲过拳头,一个顺水推舟把管家摔了个狗刨地。 "你敢打我?"刘魁财瞪眼指着学武。 学武双手扠腰,微微一仰头冲着刘魁财说:"怎么了?" "好!你......" "我就看不惯不讲理的事,你想怎么着?"学武走近刘魁财厉声呵斥:"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怕你个屌,滚!滚滚!"。 这时若梅从屋里出来:"你个冒失鬼,不关你什么事,你去触这个霉头干什么哟!"若梅一边埋怨学武,一边从地上捡起那根从刘魁财手里失落的木棒打在了学武的背上。然后对刘魁财说"少东家,你大人有大量,进屋里歇一会儿,不要生他的气!"。 刘魁财哪里肯依,狠狠地"哼"了一声便和他的管家愤愤而去。看到刘魁财离去,佃户们却还是高兴不起来,他们不仅担心刘魁财还会再来,更担心和他闹翻了,把租种的耕地收回去岂不更没有生路? "学武啊,今天多亏有你在没让我吃这个眼前亏。你不该叫少东家滚,如果他能少加些租也就认了,万一他......" "胡大叔,如果你怕了,他可能真收回你租种的耕地。可是你想一想,他刘魁财占有那么多的耕地,收回去他自己种呀,他是种田的人吗?退一步说,你们租来的耕地都有契约,怕他个屌啊!"学武说完哈哈大笑起来。 学武和村里的乡亲还在谈论,这时水芹过来对学武轻轻地说:"进屋去!"。 也许正谈在兴头上,学武随口说了一句"不去!"。可是他看到水芹神色不对,一双脚却跟他的口唱着反调,乖乖地跟在水芹的身后进屋去,引得在场的村民哈哈大笑。 "水芹,什么事?" "妈妈生气了,快去跟妈妈赔个不是!" 听到是妈妈生气,学武立马收住了脚步不肯进屋,非得知道的妈妈为何生气,水芹不得不告诉学武缘由。自从丈夫去世,若梅撑起这个家也不容易,一家人的吃、穿、用都靠若梅来打理。现在一大家子人和和睦睦在一起,孙子和孙女也渐渐长大成人,她是看在眼里喜在心里。可是,孙子和孙女们的长大,原本自家的几亩耕地所种的粮食面临不够吃的窘境。若梅心里惦记着这件心事,盘算从少东家租两亩耕地。今天看到少东家进村来,对少东家自然显得殷勤,没想到被学武这么一闹,她心里的打算可就落空了,难怪若梅这么生气。 "妈!"学武低垂着头走到若梅的跟前。 "......妈妈打疼你了吗?"若梅历来对两个儿子管教都是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从来没有象今天这样对学武动粗,特别是还当着村里乡亲的面。 "我没事,只要你能消消气再打两棍也行!"学武嘿嘿地笑着。 "没事就好,你能躲过那管家的拳头怎么就不躲我的木棒,让我现在心里都在疼!"若梅慢慢支起身体真有一副心疼的样子,继续对学武说:"俗话说得好,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也老了,以后都得靠你们兄弟俩,你是老大,做什么事要想想这个家!" 学武本来可以选择站在一旁观望,因为刘魁财要加租也好,要打人也好都是针对村里的几个佃农。可是当看到刘魁财恃强凌弱欺压乡邻,特别是看到刘魁财正对胡大叔下狠手的时候,学武要是不出手相助也不符合自己的性格。最后刘魁财和他的管家从上湾村愤愤离去,心里就感到痛快。可是学武只顾自己当时的痛快,却没能体谅到母亲的良苦用心。这些年来母亲就一直为这个家操劳,自己也习惯了让母亲来操持这个家。自己都这么大了,母亲也老了,还让母亲这么操心。今天母亲的这一木棒子打下来,才让自己感受到愧疚,母亲的每一句话都深深戳在学武的心坎上。他不敢抬头看一眼母亲,把低着的头垂到了胸口...... 3:
好些日子没有看到刘魁财进村,村里的佃户们慢慢从忧虑中解脱,上湾村重归宁静。学武和学文却平静不下来,学文每天在家忙着做竹篾工,他有一手竹编好手艺,家里所用的竹椅子、竹篮子、竹篓子竹编的晒盘这类的山货都是学文自己做。而学武也忙着上山砍竹子,他把最后一捆竹子往房前一扔,望着房前高高地一大堆竹子,他挥起手臂擦了一把脸上的汗,笑着喊道:"学文,你过来看看,竹子够了吗,不够我再上山去砍!" 学文正在厅堂里低着头做着竹编活,听到学武在房前问话,他头也没抬直接说"够了够了,砍来这么多我一个月都用不完!"说完继续做自己的事。 "看你累的,你是一头牛哦,快擦擦!"水芹看到学武一身的汗水急忙从屋里取来一条汗巾递到学武的手上。 在屋里,若梅对学文说"累了就歇一歇,有道是精工出细活,做得好拿到县城才能卖个好价钱。"若梅看了一遍学文做好的山货,从做工确实挑不出哪里做得不好,看到兄弟俩为这个家着想,心里高兴口头上还是唠叨几句。 "妈,价钱卖得好不好那就靠我哥了,我只管做好就行。" "怎么你们不一起?" "是啊,去县城卖这么远的路又是第一次!"水芹一边附和一边搬来一把竹椅子对若梅说:"妈,你坐下来慢慢说。" "嫂子,我也是这么想,可我哥只催我把山货快些赶出来,明天清早进县城去卖,死活不答应我一起去!" "那你去帮学武准备一下,明天一大早他就要进县城了。"若梅对起身水芹说。 "妈,真他一个人去呀?"水芹轻声的问了一句。 "兄弟俩都商量好了,我就不管咯。"若梅听得出水芹的担心。 第二天一大早,水芹特意用两只手抬了抬整副担子的山货,可能是太重硬是没有抬起来:"这么沉,路上累了多歇歇脚。" "嘿嘿。"学武看着水芹憨憨一笑,挑起担子就出村去了。 这一天时光过得比往日漫长,水芹时不时地向那条进村的路上张望。天色渐渐地暗淡下来,还不见学武的归来,心里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她爬上台山的晒谷场向进村路的远处眺望,冲着夜幕下若隐若现的进村路吼道"啊……" 水芹期待得到学武的回音,可是她的吼声在寂静山间回荡,然而山间重归寂静,她失望地转身下山回家,一个人在屋里屋外彷徨,显出焦虑不安的情绪。 这一夜,水芹一直牵挂着学武,她真希望能听到村里的狗叫声。外面每发生一丁点动静都让水芹警觉,躺在床上辗转难眠。 "哥哥斧凿……哥哥斧凿……"夜空中台山方向传来持续的夜鸟声。记得水芹刚嫁给学武的那年头一个夏天的晚上,也是一个不眠夜,同样的夜鸟声,自己枕着学武的臂弯倾听一个凄婉、动人的传说。传说在很久以前,村里有一对相亲相爱的恋人,他们以兄妹相称,哥哥叫强哥,以木匠手艺为生,妹妹叫豆妹。为了生计强哥决意外出谋生,他不想让豆妹跟着自己在外颠沛流离,于是有意把豆妹留在家里。可是豆妹难舍相思之苦执意跟随强哥共同外出,当兄妹两人走到一岔路口时,强哥谎称做木匠工具的斧头和凿子忘在家里,叫豆妹回转家中去取,目的还是留豆妹在家。豆妹取来了斧和凿,却不见强哥踪影。留下来的豆妹每当思念强哥的时候便会到岔路口大声呼喊"哥哥斧凿……哥哥斧凿……"。后来豆妹思念成疾,不久便离开了人世。她的灵魂化作了一只鸟,在夜深人静心灵孤寂之极便飞上山顶最高的树梢,鸣叫着"哥哥斧凿……哥哥斧凿……" 当年水芹是枕着学武的臂弯听这个传说,尽管故事很感人却没有豆妹那种体会。此时此刻听到夜鸟凄婉的叫声,想到还没有回家的学武,才体会到豆妹思念强哥牵挂的心情,甚至觉得自己就是豆妹,自己就是那只夜鸟。 "吱呀"若梅的开门声又打开了新的一天。 "妈!"水芹和往常一样,首先来到厨房和若梅招呼。 "不要担心,学武或许是有什么事,等事情办好了总会回来的!"若梅似乎看出水芹的心事,一边安慰水芹一边点燃灶堂中的灶火,平和的心态就象什么事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没有担心!"水芹嘴上说着违心的话心里却被若梅的这句安慰话感到踏实了许多。 果不其然,将近午时的时候学武回到了家。 "你现在才回来,有事也不捎个口信回来,一个晚上担心你!"若梅首先冲着学武唠叨。 "......"水芹愣愣地看着若梅,什么话也没说。原来若梅和自己一样彻夜在担心学武,而表现出的却是沉着。 "妈,在县城遇到了张元厚,时间太晚了就留宿在元厚的一个朋友家。" "哥,货都卖了吗?"学文问道。 "你的手艺不错,山货都卖光了!"学武说完掏出衣袋里的铜钱放在桌上。 "就这几十个铜钱?"若梅看着摆在桌上的铜钱。 "嘿嘿!这里还有。"学武笑着从衣袋里掏出一块大洋举过头顶。 "还有一块大洋?"学文有些惊讶。 "刚开始我也不知道行情,有人问价竹椅子多少钱?我就出了五个手指,我想有五个铜钱应该差不多,那人摇了摇头说,五十太贵了。可能是看到竹椅子做工不错,结果一条竹椅子就卖了三十。" 大洋在蓬伢仔、茂伢仔、水芹、云芝的手里轮了一圈,都争着看这现大洋的模样,个个高兴得都像宝贝一样对待。 "这大洋好看,锃亮锃亮的!"轮到花花看完后把大洋放进了自己的衣袋。 "好了,好了,小声点,财不外露!"若梅也高兴起来。 "快把大洋拿出来交给奶奶收好!"学武把手掌伸到花花面前:"等赚够了,购置两亩田产,帮花花买一身花衣裳,帮蓬伢仔和茂伢仔都娶一房媳妇进来!"学武哈哈地笑着。 终于有了收获,看到了希望,学武忘却了辛苦,水芹忘却了昨天还挂在脸上的担忧,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悦。 4:
自从去了一趟县城以后,学武外出的日子多了起来。这一天,学武领着张元厚和莲莲父女俩来到家里。 张元厚,桐木村的农户人家。因为没有自己的田产,只能租种刘魁财的耕地成了佃农,日子过得清苦。但是,祖上为这个家留下了一杆猎铳,靠着这杆猎铳进山打个野鸡、野兔什么的,不但可以改善一日三餐,还可以把猎物交换些粮食,积攒下来的猎物皮毛带到县城去卖还能换回几个零花钱,所以元厚这一家也算得上是半个猎户人家。元厚从小经常跟着父亲到山里打猎,不但磨练出一副好身板也练出了一手好枪法,后来元厚还娶了媳妇,一年后又添了莲莲这么个女儿。可是,天有不测风云,好好的日子突然间发生变故,元厚的父母相继去世,两年后媳妇又得病去世了,家里就留下元厚和莲莲父女俩。这些年元厚也没有续娶,又当爸又当妈把莲莲抚养大。 元厚比学武小几岁,上湾村与桐木村又是隔着一个山头相邻的两个村子,因此两人常有来往,性情相投。自从第一次元厚和学武在县城偶遇后走得更近,相互以兄弟相称。 "伯母,我又来打扰你啦。"元厚进门向若梅打着招呼。 "哎哟,你这就说见外话了,来了好,来了好。"若梅笑意盈盈的应着。 "奶奶!"莲莲也上前向若梅微身鞠躬。 "莲莲都这么大了,今年几岁了?" "我今年十岁!" "哦,对,对,对!你比我们家蓬伢仔小两岁,看我这记性。" "妈,我想出趟远门!"学武打断若梅和莲莲的攀谈。 若梅正谈得高兴便随口"哦"了一声,突然间感觉学武的话不对劲,转过脸望着学武"你什么事要出远门?" "出去看看外面怎样办农会!" "什么农会?" "农会就是让农民都不愁没有饭吃!"学武思量片刻后轻描淡写地嘿嘿一笑:"元厚和我一起出去,不放心莲莲一个人在家,我就把带我们家暂住些日子,你看行吗?"学武向若梅说明元厚和莲莲父女俩的来意。 "行啊!莲莲晚上就和我睡一个屋,白天可以和花花做个伴。"若梅转身对水芹说:"你说呢。" "莲莲这么懂事,换谁都会喜欢!"水芹也甜甜一笑。 "妈,你别看莲莲还小,洗衣做饭这些家务事都会做,在家里都是靠莲莲在照顾元厚兄弟了。"学武夸赞了莲莲一番。 "哎!"若梅摸着莲莲的头轻轻的叹息,这孩子小小年纪就失去母亲,比起其他的孩子更懂事,于是对元厚说:"放心吧,就当这里是莲莲自己的家。" 学武和元厚出村走了,家里多了莲莲这个小客人。莲莲确实是个能干懂事的孩子,当水芹洗衣服的时候,莲莲过来说"伯母,让我来洗!",当若梅进厨房做饭的时候,莲莲又说"奶奶,让我来做!"。莲莲什么事情她都抢着做,这么充沛的精力一时让水芹无所适从,也让水芹滋生怜悯,在她身上就找不到本该属于她这个年龄的天真和活泼,只有学武夸赞的听话和懂事。 "花花,让莲莲姐姐带你一起去玩好吗?"水芹于是让莲莲和花花在一起,同时吩咐莲莲:"你带花花去玩,到了吃饭时我会叫你,好吗?"。 "嗯!"莲莲点点头。 第二天一大早,莲莲来到水芹房间"伯母!" "莲莲就起床了?" "嗯,奶奶起床了,我也跟着也起床!"莲莲和若梅住在一起。 水芹仔细打量着莲莲,皮肤稍黑的一张瓜子脸,配以小小的口唇,直挺的鼻梁,透着一种未经雕饰的天然美。两只清澈明亮的眼睛,弯弯的柳眉,掩不住朴质的灵秀。只是满头乌黑的头发梳理得还显散乱。于是水芹招呼莲莲在自己前面坐下"我帮你再梳梳头!" "嗯!" 水芹为莲莲梳理着散乱发丝,然后在脑后用碎布条扎成蝴蝶结把头发扎成两束:"你的头发长的长短的短是自己剪过?" "嗯!头发太长了自己不会梳理,我就经常自己剪!。" "以后你要学会打扮自己,不要自己胡乱就把头发剪了......"水芹一边梳着头发一边耐心传授,像对待自己女儿一样。 水芹这一梳,让莲莲感受到从来没有过的母爱,莲莲眼眶中噙着泪水,哽咽着扑到在水芹的胸前真想叫一声"妈妈"。莲莲以一种崭新的容貌开始了新的一天,时不时还能听到莲莲愉悦的笑声,引得花花的妒嫉。 "妈妈,我也要梳姐姐这么好看的头发!" "你还小,头发太短,等你长大了妈妈也为你梳头发,到时候和姐姐一样漂亮!" "还真不一样了,怪不得花花说好看!"蓬伢仔也凑过来调皮地围绕着莲莲左看右看。 "如果你喜欢,到时候就娶过来做媳妇呗!"若梅凑了一句。 "嘻嘻!"蓬伢仔羞羞地低着头走向一旁。 日子过得很快,学武和元厚从外面回来,莲莲也就随着元厚回桐木村。虽然相处时间短暂,莲莲却难舍在这短暂的日子,她感受到了从未感受到的母爱,感受到了伙伴们在一起的快乐,留下的笑声可能比在自己家的一年都要多。走在回家路上,她的双腿就像就像灌了铅一样的沉,走到村口望陂时,情不自禁地回过头再一次看了一眼这个她住过的家。 5:
"过来,过来,你们两个都过来!"学武伸出手一挥招呼蓬伢仔和茂伢仔,把一张纸放在桌上"认识这些字吗?" "不认识!"蓬伢仔对着纸上的字摇摇头。 "你呢!"学武又看着茂伢仔。 "不认识!"茂伢仔也把头摇得象拨浪鼓。 "哎!不识字不行啊。"学武感叹过后接着说:"记住啊,这是农民协会四个字!" "爸爸,你怎么认识字?"蓬伢仔反问学武。 "这不是这次出去刚学的吗!" 学武外出这些日子当然不是学认识这几个字,而是为成立上湾村农民协会。也是机缘巧合,学武为了生计被迫挑着沉重的山货走出上湾村让自己看到了山外世界。以前上湾村处在山峦中而远离喧嚣,村里的农户们过得还算平静。可是,刘魁财的贪婪让山里的佃农失去本来的安宁,这层层叠叠山峦已不是护身的屏障,反而成了遮挡山里人了解外面的障碍,层层叠叠山峦像一条条无形的锁链把山里的农户禁锢在山里,他们祖祖辈辈种田、祖祖辈辈交租、祖祖辈辈受苦、祖祖辈辈受到欺压也只知道逆来顺受。当村里这些靠租种耕地的佃农们苦于诉求无门时,殊不知外面所看到的农民协会才有说理的地方,难怪胡大叔对学武说"农会好"。可是,家里人的反映却大不一样。 "农会不好!"若梅面显愠色对学武的农会最直接的态度。 "妈,你是不知道农会是什么。" "学武啊,你出去这些日子,就弄了个农会回来?我都打听了,你把农户们都联合起来,一切权力归农会......",若梅尽管没出家门,却瞒不过她的耳朵:"农户们都联合起来,有权了你去对付谁呀?我们家只要你们兄弟俩勤快买了耕地,不会饿肚子了,一家人和和睦睦过好自己的日子,娘也就不操心了。" "农会是好,妈妈说得也对,我们过自己的日子。农会就让他们去办,你就不要掺和进去!"水芹盯着学武。 学武理解母亲和水芹的心情,她们并不是真心认定办农会不好,也不是漠视刘魁财的贪婪,而是没必要得罪刘魁财。谁都清楚刘魁财这个人贪婪刻薄又爱攀颜附势、恃强凌弱。别人都尽量不去招惹他,而自己偏偏站在农会的最前面,归根到底就是一个字,怕!于是他用眼神瞪着水芹,示意水芹不该这个时候帮倒忙。学武此时选择另一个话题,通过迂回缓和若梅的情绪:"妈,我想让蓬伢仔和茂伢仔兄弟俩去读私塾,认几个字,你看行么?" "读书识字好,这个我不反对,家里也该有个识字的人。"若梅的脸上露出喜色,紧接着又沉着脸问学武:"村里又没有教书先生,我们也请不起先生!" "去楠溪村,蓬伢仔和茂伢仔兄弟俩一起去!" "楠溪村?就是刘魁财家里请的那位教书先生?"若梅问。 "不是,是李先生!" "李先生?"若梅半信半疑望着学武,在楠溪村并没有李姓的人家,哪里来的李先生? 这位李先生确实不是楠溪村人,学武和元厚在县城时与他相识,开始也只是一面之交,后来在攀谈中感觉李先生虽然年纪轻轻讲出来的话却很有道理,而且,李先生在楠溪村有一远房亲戚,想通过这些关系在山里设立私学,办一所学堂。 "哦......"若梅略有所悟。 6:
有了学武和元厚的帮助,李先生在楠溪村亲戚家的门上方书写"育秀学堂"几个字,学堂也就算办起来了,蓬伢仔和茂伢仔兄弟俩便成了李先生的学童。 "见到先生要懂礼数,不能让先生说我们蓬伢仔没有规矩!"第一天上学堂,水芹不忘对蓬伢仔絮叨几句。 "我在家还可以帮着家里做事,非让我去学堂,还这么多规矩!" "这事听你爸爸的,都长这么大了,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 "哥,走哦,上学堂哦!"说起上学茂伢仔比蓬伢仔积极,早早地在门外叫唤。 "快去吧,茂伢仔都在等你了!" 兄弟俩走上了去楠溪村上学堂的路,这是兄弟俩第一天上学堂。 李先生开设的学堂也很简陋,就设在李先生亲戚家的堂屋,几块木板临时拼在一起成了学童们的书桌,书桌边摆放两排竹椅子,这竹椅子是崭新的,蓬伢仔一眼认出这些椅子是前些天叔叔学文做好送过来的。李先生也有一张桌子,摆在学童桌子的前方,也就是平常农户人家吃饭用的八仙桌,一把戒尺放在桌上。如果不是堂屋门上方"育秀学堂"几个字,谁也不认为这就是一所私塾学堂。 这第一天授课也很简单,主要讲解学堂的礼规,还有就是告诉学童们在学堂可以学知识、明事理、懂道理等等之类。蓬伢仔和一群学童聚在一起倒也觉得热闹又新鲜。可是到了第二天,先生就开始教学童认识自己的名字,并按照先生的笔顺临摹各自的名字。蓬伢仔写着写着渐渐的耐不住性子表现出烦躁情绪,而且第一个领受李先生戒尺的责罚。他趁先生不备,一个人遛出了学堂独自在楠溪村随意走着,当他漫不经心地走到少东家刘魁财家门前,一堵青砖院墙将刘魁财的家围在院墙内,仿佛与外面的农户隔离成两个世界。好奇心促使蓬伢仔壮着胆子向院子里探望,他想看看这有钱人家是个什么样。 "你谁呀,在这看什么?"刘魁财的管家发现了蓬伢仔。 "我是蓬伢仔!" "蓬伢仔?"管家用疑惑的打量眼前的蓬伢仔:"哦!" 管家似乎认出是学武的儿子,当然也不会忘记在上湾村被学武摔个狗刨地的窘态。只见他转身进入里屋,当管家从里屋出来时刘魁财满脸堆笑也从屋里出来。刘魁财知道蓬伢仔是上湾村农会会长学武的儿子忙着说了一通好话。 蓬伢仔没有想到平时这么横的坏蛋,今天竟然客气起来,蓬伢仔当然还看不出刘魁财人性的狡诈,心里只是暗暗切笑"嘻!" 第三天,蓬伢仔在学堂里已经完全耐不住不羁的性子,趁李先生没注意又溜出了学堂。"哎哟!哎哟!"学堂外传来蓬伢仔的声音。蓬伢仔从树上摔倒在地上,在李先生的护送下回到家。蓬伢仔知道自己闯祸了,他伏在床上不敢正眼看奶奶和妈妈焦急的样子,也不敢去想象爸爸回来时如何处罚自己,他不停地呻吟。 "茂伢仔,你哥哥怎么摔下来的?"学武回到家粗略查看了蓬伢仔身上的伤势,问茂伢仔。 "我也不知道,我只看到他躺在树底下!" 学武看了看站在旁边一脸歉意的李先生:"李先生,都是我们管教不好,让你费心了!" "也是我一时大意,前一天他就遛出学堂而去,没有及时约束,酿成今天这事。"李先生一脸自责。 "你小子,教你去读书,你却读到树上去了!" 说完怒气冲冲张大个巴掌就要体罚蓬伢仔。 "都伤成这样了,你还打他!"若梅抓着学武的手往外用力一甩。 "蓬伢仔这孩子很机灵,只是要他静下来读书可能不合他的性格,你再逼迫他可能也没有用,不如顺其自然更好"李先生诚心相劝。 "哎,不读就算了……" 学武把先生送到村口,蓬伢仔兴奋地从床上一跃而起:"哈哈,不用上学啦!" "你受伤了,还不好好躺下!"水芹按住蓬伢仔。 "妈妈,我没事,我就是不想去学堂!" "这么不听话,就应该让你爸爸打你,在学堂白折腾了三天。" "妈妈,我没有白折腾,三天时间我学会了三个字!"蓬伢仔走到厨房,从灶堂里取了一截木炭在厅堂的墙壁上工工整整写着"管金蓬"三个字。转过身来对水芹说:"妈妈,你看看,这三个字就是我的名字!" 7:
四年以后,中国的时局发生了深刻的变化,农会经历了从兴起到落幕,国民党和共产党也由国共合作走向武装对抗。共产党的井冈山根据地向这片山区发展,开始在山里组织起了赤卫队武装。 仲夏时节的天气犹如当下的中国时局瞬息万变,中午出门的时候还是晴朗的天,可是,还不到半㫾的时间天空就暗了下来,学武抬头一看,天空布满黑沉沉的乌云。 "要下雨了,回家咯!" 学武招呼学文、蓬伢仔和茂伢仔一起从农田上路回家,自己走到望陂时却停了下来,慢悠悠在溪水中洗净脚上的污泥,享受清凉的溪水。可是,大雨忽然间倾盆而下,学武来不及躲避被大雨淋了个落汤鸡。 "你都到家门口了还被这趟雨淋成这样,去换一身衣服!"水芹将准备好的衣裳递给学武。 "不换,正好凉快凉快!"学武把身上淋透的衣服一脱,光着身子坐在厅堂里的板凳上。 一阵大雨过后,天空渐渐放晴,阳光透过薄薄的云层洒落在田间快要成熟的稻穗上,稻田两旁山坡上的树木在大雨过后显得更加鲜活青翠,远看天边一弯彩虹飞架在山坡之间、倒扣在田野之上,映入眼帘的分明是一幅美妙的田园风景。可是,学武无暇顾及眼前的景致,他狠狠地甩出一句话:"这鬼天气,老天爷都在捉弄人!" 学武心情烦躁,这四年以来,他和元厚创立的农会组织,由兴起到落幕,农会的始末就像雨后天边的那道彩虹,来时绚丽多彩,去时销声匿迹。 "是你自己慢悠悠在望陂洗脚,怎么怪起了老天爷。你是惦记农会吧,为农会的事忙碌这么多年,你捞到什么好处了?不就捞了个得罪刘魁财吗?老老实实种好自己的那几亩稻田比什么都好!"若梅直戳学武的心事。 "刘魁财这种贪婪刻薄又攀颜附势的人,现在相安无事就怕日后遭他算计!"水芹边说边把衣裳放在学武身边。 "他敢……"学武碍于若梅在场,也不敢太责怪水芹。 "爸爸,雨都停了,我们还去农田干活吗?"蓬伢仔及时上前转移了话题。 话题转移了,可学武的心情还没有转过来,脱口对蓬伢仔说:"不去了!"学武这个时候就想找一个可以说说活的人,宣泄一下积在胸中的憋屈。他对学文说:"元厚也有些日子没有来串门了吧?" "哥,你不是前些天到过他家吗,怎么你又想去吃莲莲做的饭菜哟!"学文哈哈一笑。 "嘿嘿!不去了。让人家一个小姑娘做饭不好意思总去哟,把元厚请到我们家来还差不多!" "大伯,要不我去请?"茂伢仔插了一句。 "你不行!叫花花去,把莲莲也一起叫过来,只有莲莲来了你奶奶准会高兴!" "学武,学武!"世上就有这么巧合的事,大家正说起元厚,突然间元厚就来到门口。只见元厚把手里的一只野兔往地上一扔:"今天运气不错,猎到了两只野兔特意送一只过来!" 学武见到元厚真的来了,高兴地拿起水芹刚才为他准备的衣裳穿上,招呼水芹:"水芹,快把野兔拿厨房去收拾再暖一壶水酒来,我和学文陪元厚喝两碗!" "今天怎么要喝酒呀?"水芹问道。 "今天不是淋雨了吗,喝点酒散散湿气,散散湿气,嘿嘿!"学武机灵地把喝酒原因转到了淋雨上去。 "不用,没有和莲莲打招呼,她会等我回家呢!" "刚刚还说到莲莲,叫花花去叫她一起过来呗!" 一会儿功夫莲莲就到了,莲莲跟学武和学文打过招呼便进入到后面的厨房,与若梅、水芹、云芝一起准备晚饭。水芹在后面的厨房时不时听到厅堂里他们谈论的笑声,当然也有交头接耳的细语声,家里由于元厚和莲莲的到来,厅堂里的学武高兴,厨房里的若梅也高兴,家里的气氛大不一样。 "你们边吃边聊!" 水芹和莲莲把做好的饭菜和一壶水酒送到了厅堂的桌上。看到他们聊得开心于是对元厚说:"元厚兄弟哟,我们两家也算有缘,蓬伢仔和莲莲两个也挺般配,我们两家先订个娃娃亲,等莲莲长大了嫁给我们家蓬伢仔怎么样,我们可都喜欢上你家莲莲哦。" "好啊!"没想到元厚答应得这么干脆利落。 水芹转过身瞄了一眼莲莲,只见莲莲抿嘴一笑,脸刷地红到了耳后根,她躲开水芹的眼神低下了头转身小跑回到后面的厨房。 "那以后我可改口叫你一声亲家啊!"水芹趁热进一步探拭元厚。 "哈哈!"学武、元厚和学文都开怀大笑起来,笑得水芹有些摸不着头脑...... 元厚喝完酒走了,领着莲莲回桐木村。 学武单独找到若梅和水芹:"妈妈!"学武想接着往下说,可话到嘴边又收了回去。 "今天是怎么了,说话吞吞吐吐的,你想说什么事?"若梅见状追问起来。 "是这样,你们不是都想让莲莲嫁给蓬伢仔吗?元厚也很满意,只是莲莲现在还小。" "那他还是不同意哟?"水芹急着问。 "不是不同意。"学武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元厚想去参加赤卫队......把莲莲送到我们家等到长大后再和蓬伢仔成亲,这样他出去也就放心!" "好呀,人家做童养媳不就是早早过门吗!"若梅说完向水芹使了个眼神。 水芹冲着若梅连连点头表示自己认可,而对学武说话的语气总感觉心里不踏实,含含糊糊并不符合他的性格,特别是学武说到元厚参加赤卫队,心里更加忐忑不安。于是问学武"你不是也想去吧?" 学武始料不及水芹会这么敏感,一时方寸已乱,违心地对水芹说"别瞎猜"! 8:
"嫂子,莲莲就交给你了,以后就靠你费心调教!"元厚把莲莲带到水芹的家,无异于送水芹一个称心的儿媳妇。 "亲家,我们准备选个好日子把莲莲接过来......"水芹改称元厚为亲家。 "择日不如撞日,是我匆忙叫莲莲随我早些过来,理数不周就算我去接过了!"学武不好意思望着元厚。 "嫂子客气了,莲莲以后不惹你们不高兴我就放心!" "亲家,我们从小看着莲莲长大,家里谁都喜欢。"水芹笑得咧开了嘴,把莲莲拉到身边接着说"都是一家人,莲莲没有成亲之前我把她当女儿一样,这样你放心吗"? "你水芹伯母认你做女儿了,从今天开始改口叫妈妈!"元厚向莲莲使了个眼神。 莲莲的双手提着衣襟下摆的衣角不停地搓揉着,低着头羞涩地叫了一声"妈妈",霎时脸上泛起红晕。 "嗯!"水芹笑得张大了口,露出了满口白牙。 "过来,快过来,以后莲莲还和我做个伴,跟奶奶睡一个屋行吗?"若梅伸出手招呼莲莲到自己身边。 "亲家,你看这样安排你放心吧?"水芹问元厚。 "嫂子,我平常在家大大咧咧惯了,不但照顾不到莲莲,反而让她从小为我操心,总有一种亏欠的感觉。莲莲自从在这里住了几天后,一直都在说你的好话,像对女儿一样,看得出莲莲早就把你当妈妈了,那有不放心的!" "蓬伢仔!你媳妇都认妈妈了,你也趁这个时候认老丈人吧!"若梅盯着蓬伢仔。 蓬伢仔低着头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好意思叫出口,引得满堂大笑。 莲莲这次融入这个家,尽管没有婚姻嫁娶的那套仪式,一家人如同娶媳妇般的喜庆,只有学武与往常一个样,每天还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似乎家里就没有发生变化。 "嫂子,莲莲来了一家人都高兴,哥哥怎么就高兴不起来呢,是不是你惹哥生气了?"云芝用手肘撞了撞水芹,满脸疑惑问道。 水芹冲云芝苦笑了一下,什么也没有说。水芹心里清楚,学武不是对莲莲不高兴,而是身边走了元厚这个兄弟而不痛快,直到这一天…… "我要去参加赤卫队!"学武的这一句话让氛围顿时陷入沉寂,空气仿佛瞬间凝固了一般,一双双异样的眼神齐刷刷盯着学武。学武最在意的还是若梅,出乎预料的是,若梅惊愕过后什么也没有说,这无声的拒绝像一张收紧的网,禁锢了他那颗不羁的心,让学武不安。 "妈,我要去参加赤卫队!"学武对母亲重复了一句,因为他不想就这样放弃。 "我老了,你就忍心抛下这个家和你媳妇……"若梅说完把严肃的脸侧向一边。 学武无言以对,不声不响起身走进自己的屋里,漫无目的在屋里来来回回地转。 "你什么时候走?"水芹随学武追到屋里用平和的语气问。 "妈妈不是不同意吗?" 水芹对于学武的这个决定早有预料,私底下祈求学武的这个决定不要到来。可是事与愿违,该来的还是来了,而且还来得这么快"妈妈不同意,就交给我去说吧!"学武用愣愣的眼神看着水芹,激动的双手抓住水芹的两只胳膊。"你抓疼我了!"水芹挣脱学武的手。学武意识到自己的手用力有点大,赶紧松开手把水芹紧紧地揽在胸前。 "什么时候走。"水芹推开学武的手淡淡地问。 "明天就走。" "这么急吗?" 学武临行前,向若梅跪地叫了一声"妈"! "起来吧!" 若梅扶起了学武:"出门在外,自己照顾好自己!"。 9:
吱呀喀哒,吱呀喀哒…… 上湾村响起织布的声音,强烈而连贯的节奏感。水芹坐在这台织布机前,双脚踩踏织机的踏板带动织机上的绵纱象水面的波浪起起伏伏,然后将手上的纱线从起伏的绵纱中穿梭。整套动作脚到、手到、眼到,动作连贯一气呵成,织布机也随着水芹的动作发出这"吱呀喀哒"的声音。 织布机很是简陋,闲暇的时候自己动手制作,原料取材山里的木料和竹子,整台织布机甚至找不到一颗铁钉。水芹就是靠这样简陋的织布机织出了家里老老少少穿在身上的衣服,织出了水芹在附近的乡邻女工活的名气。 学武参加赤卫队,水芹的日日夜夜显得漫长,闲暇时想起学武的时候,就像树上鸣叫的寒蝉,一只蝉鸣引得处处一遍蝉鸣声,思念泛滥。水芹借以织布机"吱呀喀哒"声慰藉寂寞的时光,好在有花花和莲莲陪伴在自己身边,增添了不少乐趣。 "长大后都要持家,要学会做女工活......"若梅来到了厅堂对莲莲和花花说。 "奶奶,我早就学会了!" "你现在才八岁大,这织机的踏板都踏不动,就说早就学会了?最多只能说是看会了,口气真不小!"若梅用手指在花花的鼻子梁上轻轻地刮了一下。 "你们两个都听到奶奶的话了吗,现在我就开始教你们做女工!"水芹从织机上走下来。 "妈妈,什么是女工?"花花好奇的问水芹。 "你刚刚不是跟奶奶说早就学会了吗?"水芹看着花花萌萌的样子,微笑着继续说:"家里的缝缝补补、织布裁衣这些事就是女工呀,女孩子长大出嫁后就需要自己料理家务,首先在娘家就得学会女工活!如果能把这一朵朵的棉花做出一身衣裳来才能够说学会了!" 水芹把莲莲和花花叫到自己跟前从棉花脱籽开始...... 从地里采回来的棉花团,需要用脱籽机去掉棉花团中的棉籽。这脱籽机比织布机简单得多,就是把两根轴固定在一条板凳上,其中一根是主动轴,另一根是被动轴。主动轴的一端连着一对纺锤,脚踏驱动这根轴转动时,这一对纺锤就像猴子的两只前臂随着这根轴轴转动;当把棉花团从两根轴中间通过时,棉籽不能从两根轴中间通过,就把棉籽脱去。 水芹开始脚踏脱籽机,纺锤随着转轴转动,白色的棉絮从轴间而过。水芹想起一个谜语要花花猜一猜是做一件什么事:"猴子猴,坐凳头,吃肥肉,吐骨头。" "嗯!"花花思索了良久。 "这凳子上的脱籽机踏动时纺锤像不像一只猴子在挥动两只前臂?棉花分成了棉絮和棉籽,像不像肥肉和骨头呢?"水芹几乎提示得清清楚楚"猜得出是什么了吗"? "妈妈,我想吃肉!"可能是口馋触到了她想吃肉的欲望,花花回答得让人啼笑皆非。水芹并没有太在意花花所答:"等你爸爸回来了,我们就吃肉!" 水芹不经意的一句话,花花却很在意,每天总有意无意间关注进村的那条路,为了吃肉,她想着爸爸怎么还不回来呢? 一天上午,花花高兴得跑进屋告诉水芹"妈妈,我爸爸回来啦!还有元厚叔叔和李先生!" 学武、元厚和育秀学堂的李先生,三个人在厅堂稍作停留,学武便对水芹说:"我们有点事要进屋里,你们都不要进来打扰!" 三个人进入水芹的房间里,在屋里反闩了房门。水芹见学武这般神秘,招呼花花一起到厨房准备午饭。可是花花不但没有离开,反而偷偷地靠近房间透过房门的缝隙向里窥视,她是想看一看爸爸有没有把肉带回来。 "学武同志、元厚同志,你们从农会就积极为农会工作,后来又积极投身共产党领导的农民赤卫队,现在湘赣苏区政府成立,需要发展共产党的组织、扩大红军的队伍......你们即将参加红军......批准管学武、张元厚同志加入共产党!"李先生说完从内衣里取出一面党旗悬挂在墙上"现在我就带你们对着党旗宣誓……" "妈妈,我爸爸和元厚叔叔要拜堂成亲啦……"花花把从门缝中偷看到的这一幕向水芹复述了一遍。 "大人的事情不要乱说,知道吗!" 花花不理解这一幕,也没有谁解释这是为什么,只得一脸迷茫的"哦"了一声。 "做好饭了,快去看看你爸爸出来了没有!" "嗯。" 等到三个人从屋里出来,水芹已做好了一桌饭菜。就在客人就要上桌的时候,花花扫视了一遍已经端上桌的菜:"妈妈,妈妈,怎么没有肉吃哟!" 水芹被花花这一问,感到了很尴尬,因为家里确实没有肉来款待客人。她不知道花花是对猜谜语时不经意间说出的那句话一直放在心上,于是上前解释说:"亲家、李先生真不好意思,粗茶淡饭的,慢待你们了!" "爸爸,是这样……"莲莲赶紧向元厚解释帮水芹解围。 学武摸着花花的头微微一笑,想用这种方式安慰一下她。没想花花抬起头直勾勾盯着学武,两颗门牙咬在自己的嘴唇上,唇色苍白,一副期待的神态。学武霎时收起了脸上的笑容,心里却有一种隐隐的心痛。学武再看看水芹,除了刚才花花问吃肉的事有一丝尴尬外,看到自己回来,脸上就一直挂着微笑。想想自己就要去当红军离开她们,把自己的责任推到她们的肩头,把她们的期望弃之而不顾,真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们开这个口。强烈的愧疚感让这位爽直汉子失去了直视她们的勇气,这顿饭学武吃得心里头是五味杂陈。 10:
学武不知道该如何向她们开这个口,不如开门见山直说。 "妈,我和元厚当红军了!" 学武对若梅说的这句话,其实也是对这一家人在说,这句话犹如暴雨过后的山洪,想拦也拦不住,若梅把目光直直地盯着水芹。 水芹看到到若梅投来的眼神,明白若梅是把学武参加红军的决定权交给了自己。当然她清楚学武的性格,开弓没有回头箭,与其说是决定还不如说是让自己接受。她更清楚学武走后,自己将来更加孤独,而且家庭的责任也将压在了自己的肩上。水芹收起一直挂在脸上的微笑,起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房间里,梳理起自己并不零乱的头发。不一会儿,学武紧跟着来到房里,静静地看着水芹这熟悉的梳妆动作,谁都没有开口说话。忽然间,学武一双厚实的手搭在了自己的双肩上,水芹整个身体仿佛都被这双厚实的手罩住。她起身站了起来仔细端详着学武这张熟悉的脸,浓浓的眉毛方方的脸,最让水芹不能忘却的还是学武的眼睛,这是一双眼睛会说话的眼睛。 水芹眼前的这双眼睛仿佛就在说"水芹,这个家就靠你了!" 从眼眶溢出的两行泪水仿佛回答说:"嗯!"。 "等我,等我回来!"学武用手轻轻拭去水芹的泪水。 水芹从箱底翻出一条红色的围巾,这是水芹出嫁时围过的一条围巾,多少年来除了过年的时候会取出来围在脖子上,平时都一直压在箱底。她侧身用一只手把围巾递到学武面前"带上!" "你留下吧,我用不上!" "带着,想家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水芹转过身把围巾塞进了学武的内衣里,容不得学武拒绝。然后双手从胸前抱着学武,感受从学武身上传来的体温,把头贴在的胸口听着学武的心跳,久久不肯松手。她不知道自己的手一但松开,再一次体会这种感觉是在什么时候。 学武也紧紧地把水芹拥入自己的怀抱中…… 学武和水芹从屋里出来,遇上厅堂正在谈论中的若梅、学文和云芝。 "妈!"学武走到了若梅的身边轻轻地叫了一声。 若梅立马停下了他们谈论的话题,抬起头仔细打量着水芹,从水芹的脸色知道了结果是什么。若梅想到自己还是水芹这个年纪的时候丈夫去世,一个人供养两个儿子,尝够了生活的艰难。如今,学武把一副家庭的重担压在了水芹的肩上,若梅难免为水芹发自心底的一声叹息"哎"!然后起身离开厅堂走向自己的房间,在房间的墙缝里取出一个小布包,迈着沉缓的步子重新回到了厅堂。 "妈,水芹她同意了!"学武担心母亲短暂离开厅堂是有意避开他决定去当红军的话题,看到若梅回来于是抢先把话题说开。 "就算留得下你的人,你媳妇也留不下你的心,我就知道她会同意,她也就这命!"若梅说得有些激动,拉起学武的手,把手里的小布包塞到学武的手里:"拿着!" 学武打开布包,里面是一块大洋,锃亮锃亮的大洋。这就是那块一家人传着看,花花把它放进自己口袋的那块大洋,是一家人视为宝贝、视为希望的大洋。 "妈,我不能要!" "拿着,拿着!你出门在外也不容易,也许会用得着!" "妈,我真用不着,留在家里用!" "家里总比外面强,你带上我心里更踏实些!" 学武理解母亲的心意,慎重地把大洋放进了衣服的最里层,他不能再为家里尽责任,最后收下大洋是为了让母亲心里少一些担心和牵挂,只能做这么多。 学武和学文、云芝做了一番交待,拍了拍蓬伢仔和茂伢仔的肩膀,最后抱起花花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 同时在另一边,元厚和莲莲面对面站在一起。 "......妈妈对你好吗?"元厚问莲莲。 "妈妈对我蛮好,还教我女工活呢。"说起水芹妈妈,莲莲露出了甜甜地笑。 "那,蓬伢仔呢?"元厚这一问是在关心莲莲未来。 "嗯。"莲莲点了点头。 "......那我就放心!"元厚释然的样子。 "爸爸,我现跟着妈妈学做女工!"莲莲笑着对元厚继续说:"你去当红军,现在没有什么送你,我来量一量你衣服的尺寸为你做一身衣裳。你下次回来就可以穿我为你做的衣裳!"莲莲一边说一边是苦涩的笑。 "爸爸!我等你早点回来......"走在出村路上的学武听到花花的呼喊,回头摇了摇手...... 11:
送别了学武后的这些日子,心里总有一种空落落的感觉,仿佛自己的房间都比原来空旷了许多。这一天,水芹感觉到莫名地困倦,于是回到房间早早上了床。可是,水芹躺在床上却没有了睡意,脑海里总是浮现学武的身影。心里寻思,学武现在是不是也和自己一样,在思念自己?记得学武离开的当天,自己把出嫁时的那条红围巾塞给了学武,如果他思念自己的话,还有那条红围巾是念想之物。可是学武却什么念想之物也没有留给自己,如果要算念想之物至多只能算临别时的那个拥抱。 也许思念是幸福的,可是这种没有尽头的思念负累于心就成了一种煎熬。水芹不愿意停留在这种煎熬中,想起学武临行前的那句交待:"水芹,这个家就靠你了!’她知道身上的责任。于是,她习惯性地压了压盖在花花身上的被子,不让初春夜里寒风凉着熟睡中的花花,然后起身来到厅堂,借助微弱的灯光,踏动了她的织布机。 吱呀喀哒,吱呀喀哒…… "这么晚了,去睡吧!"若梅顺着织布机的声音来到水芹身旁。 "妈,躺在床上睡不着,想把这匹布早一点织完!" "学武说走就走,大大小小的事以后都靠你来过问,妈是过来人,我知道你也不容易!" "妈。"若梅的话说中了水芹的心事,难得婆婆能这样理解自己,水芹停住手中的活:"妈妈,我想跟你商量个事。" "什么事?" "莲莲进了我们家的门,她和蓬伢仔相处得也不错,我就想找个合适的时间热闹一下,请村里的乡亲吃上几桌,把他俩的喜事办了。我打听到有户人家有仔猪,我想养一头猪,养肥了正好办喜事用得上!"水芹说着说着脸上泛起笑容。 "我也这样想过,蓬伢仔也不小了是该划算划算,再说上次花花那张小馋嘴想吃肉也应该让她解解馋。"若梅心里也早有这个打算。 "只是我手头上没有钱,学武也没有留给我什么。所以我就想赶紧多织几匹布,缝几身衣裳跟人家换仔猪。" 若梅沉默了良久没有回话,看到水芹没日没夜的辛劳想讲几句女人间的宽慰话,可是话还到嘴边却又收了回来,只对水芹说:"都这么晚了,也累了一天,早些去睡吧,别太为难了自己!" 若梅说完便回屋去了...... 转眼间,到了暮春时节。 村前,望陂边的那棵水团树已长出新的枝芽,堤上的野草更像脱缰之马,疯狂地往上长,四周重新披上了一件翠绿色的外衣,将沉睡了一个冬季的景色掩盖得无影无踪。屋前,一对燕子停在枝头唧唧呱呱的鸣叫,时不时衔着春泥飞进水芹厅堂,在厅堂房梁的正中间筑起燕巢。 "妈妈,我去打猪草咯!"有了小仔猪,花花忙得开心。 "小猪也吃不了多少猪食,你早些回来!" "不,我要小猪吃多一些,这样小猪长得更快,长得像牛那么大!"花花用双手摊开比划了一个大的动作。 水芹脸上露出一丝满意地微笑,望着花花高高兴兴远去的身影,自己挎着竹篮正要去望陂溪漂洗衣服,却被云芝叫住。 "嫂子,你等一等!"云芝笑盈盈的凑过来说:"有人看到我哥最近就在山里不远的村子。" "你在哪听到的消息?"水芹突然眼睛一亮,放下手中挎着的竹篮期待云芝继续说下去。 "我是听学文说的,红军的队伍可风光啦,打土豪分田地……" 几个月来一直没有学武的消息,水芹心里也就一直没有安稳过。今天听到学武就在这附近,忽然间感觉学武就在身边,心情也舒畅起来。心想或许明天,不,或许今天就会回到家里。她喜滋滋地重新提起篮子里的衣服来到望陂,感觉望陂里的溪水都比往日更清澈,水面像一面镜子倒映自己舒畅的面容,她情不自禁冲着自己的倒影惬意的笑出声来! 一个小小的好消息可以成了强大的精神慰藉,让水芹高兴好些日子。可是,却始终没有等到学武的回来。往后的一段时间里水芹总是有意无意地和云芝走近,不但再没有盼到学武回来,反而得到一个让水芹感到恐慌的消息。 这天,水芹正在厅堂纺棉纱,莲莲和花花提着打猪草的竹篮子慌慌张张跑回家。 "妈妈,出事了!"莲莲气喘吁吁地跑到水芹面前。 "什么事?慢慢说!" 水芹急忙放下手中纺着的棉纱。 "要打仗了!"莲莲指着南边的那个方向。 "哪里在打仗?"若梅也从厨房走到厅堂来。 原来,莲莲和花花看到国民党白匪军包围了一座山的山头,白匪军官正对着山上喊话:"山上的赤匪听着,你们被包围了,赶快放下武器下山投降,否则,就要放火烧山……"。莲莲知道国民党白匪军所说的赤匪就是红军,于是不敢停留,急急忙忙一路跑回来告诉水芹。 水芹想到上次云芝说红军在附近,而且有人还看到过学武,也许真有可能红军被围在了山上,那么这支红军队伍可就凶多吉少,她越想越感到后怕。她不管被包围的是不是学武,满脑子想的就是如何搭救这支红军出包围圈。她思索了一阵,对若梅说:"妈,我去南山那边看看!"说完,水芹在自己的房里稍微梳理一番,便朝着南山的方向匆匆而去...... "站往,干什么去!"一个国民党匪兵拦住了水芹的去路。 "老总,我走亲戚。"水芹一边回答一边向被包围的山头观望。 "走亲戚还带着柴刀?"一位军官模样的国民党匪兵过来盘问。 "走完亲戚回家的时候,砍一捆柴火回去!"水芹正要离开,可她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包围了红军,于是转身问了一句:"老总,你们这是要干什么呀?"水芹客气地称这些国民党匪兵为老总。 "有赤匪在这山上,就要打仗了赶快走开!快走!"国民党匪兵驱赶水芹离开。 水芹看到顺着这南山的山脚下都有成队的国民党匪兵把守,看来莲莲所说的话还成了当真。她急忙离开走到一个山坳,在国民党匪兵把守的空档处,砍来干柴和竹子堆放在一起,然后点燃了柴火,燃烧的柴火和竹子发出噼噼啪啪的爆裂声。 山坳两侧的国民党白匪向水芹包抄过来...... 12:
水芹在南山放了一把火后,国民党白匪兵就撤走了,并没有在南山打仗,这件事似乎已经过去。水芹跟平常一样在厅堂里纺棉纱,日子单调的就像是把每一天都重复着过一样。 一天,平平淡淡的日子被打破,上湾村来了一支国民党白匪军。水芹从厅堂走到门口,十几个国民党白匪兵将水芹包围,迎面而立的正是南山遇到的那位国民党白匪军老总和刘魁财,老总双手叉腰正凶巴巴盯着自己,恐怖阴森的场面让水芹倒吸凉气,感觉到"砰砰"的心跳。好在这时若梅和云芝一起从屋里出来,水芹很快平复恐惧的心情:"少东家有什么事了吗"? "我现在是这里的保长,以后你们就叫我刘保长!"刘魁财得意的样子"学武在家吗?" 保长,是国民党政府管理乡村的行政职务,应该跟原来农会会长差不多,也就是说原来是学武和元厚的农会会长管理村里的事,现在改为保长了。这是国民党白匪对红军的围剿实行的保甲制度的需要,保户间施行联保连坐,就是保户内有一户与红军有联系,保户内的村民将全部都要受罚,断绝山里农户与共产党红军的联系。 "刘保长,学武他不在家!" "他当了赤匪,你也通匪!"刘魁财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讪笑。 再看那国民党白匪老总正摆动手中的短枪:"你就是那天在南山走亲戚的匪属……把她带走!"白匪兵不由分说将水芹反手控制,水芹痛得只能躬着腰想挣脱。 "少东家!"若梅见事情来得突然,上前拉着刘魁财的手想解释几句。当看到刘魁财那张阴沉的脸色赶紧改口"刘保长!刘保长!我儿媳一个妇人家……"也不知道刘魁财那来这么大怒气,话还没说完飞起一脚将若梅踹倒在地。 "畜生,一个老人家都不放过……"云芝急忙用身体护住若梅,同样被白匪兵推倒在地上。云芝那边看到水芹被抓走,又匆忙从地上爬起来想尝试从白匪兵中拦下水芹。 "不要管我,快去看护好妈妈!"水芹对云芝大声喊叫,脸色苍白,神色惊恐。 水芹体验了这群国民党白匪比土匪还要土匪,无谓的抗争换不来强盗的仁慈,只能是吃亏。她被押解到了楠溪村,被捆绑在刘魁财家院前的一棵树上,旁边匪兵把守。自己的命运已经是任人摆布,反而不再象开始时那么恐惧,她此时担心的是若梅的身体,因为她看到刘魁财踹倒若梅的那一脚出得特别的狠,当然也担心蓬伢仔掺和进来闹出不可预料的事。如果自己一把火救红军脱离了危险死也值得,于是仰起了头泰然地面对。 "咣!咣!咣!"铜锣声敲得咣当咣当的响,院前围观的村民越来越多,水芹在人群中看到了学文和李先生。 刘魁财从院子里走到水芹的旁边,向围观的村民扯着嗓子:"各位乡亲,今天,国军将士来到我们村剿灭赤匪……像王水芹这样的顽匪匪属......"刘魁财指着水芹继续说:"各村乡邻如再有通匪者,家属连坐,这就是下场!" "少东家,水芹也就山里一个普通妇女,还裹着一双小脚,怎么就通匪呢?" "人家即没有打家劫舍,也没有掠人钱财,何必为难一个女人家!"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不能走个亲戚窜个门就是通匪吧!" 刘魁财话没说完围观的村民就有人责问刘魁财,让水芹心里感受到了浓浓的暖意。 水芹胸前被挂上了一块"匪属王水芹"的木牌,国民党白匪军老总的皮鞭子在水芹身上抽打得啪啪响,皮鞭落处在衣服上印出一道道血痕,让胆小的围观村民都惊骇到唏嘘不已。然后向围观的村民训示:"通匪助匪,全家连坐……最后由刘保长押解匪属王水芹到各村游村,以儆效尤!"说完老总带着一队国民党白匪离楠溪村而去。 前面铜锣开道,刘魁财的管家和几个家丁押解水芹在附近村庄游村示众...... "嫂子!"学文迎上前叫了一声游完各个村子的水芹。 "你怎么这么快就知道我被他们抓了?" "是李先生从楠溪村赶过来告诉了我!"学文回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李先生。 李先生得到了国民党匪军要进上湾村捉拿水芹嫂子,急着进上湾村找到了正在耕地的学文,两人分析了这群国民党匪军来者不善,又担心蓬伢仔和茂伢仔知道这件事会处事不冷静,于是把兄弟俩支开去上山砍柴。当李先生和学文赶到上湾村时,水芹已经被国民党匪军抓走了,稍作安顿若梅和云芝,便赶到楠溪村在围观村民当中寻找帮助机水芹的机会。 "快回家看看妈妈伤得怎么样!"水芹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的笑。 若梅听到水芹回来,颤巍巍从床上起身。 "妈!"水芹远远地喊了一声,随后由莲莲和云芝搀扶进屋。 "嗯!"若梅打量水芹身上的伤势"都伤成这样了,都伤成这样了,没有天理呀!" "知道了红军脱离了危险心里就高兴,我受些皮外伤也划算,不要紧!"水芹淡淡一笑尽力掩饰自己肉体上的痛。 水芹的的笑并没有逃过若梅的眼睛,水芹越是说不痛,若梅心就越心疼,不觉间眼眶中流出泪来。若梅没有想到水芹心里在乎红军几乎到了不顾自己生死的地步。其实若梅和水芹一样,对红军并不是很了解,就因为学武当了红军,才将红军的生死当成了学武的生死。若梅轻轻地叹了一声"哎"没有说出这番话来。 "奶奶,要不是叔叔和李先生瞒着我,今天就不会让我妈妈遭受这份罪,也不会让你伤成这样子。这个刘!魁!财!他就一个畜生!"站在旁边的蓬伢仔按捺不住心中的愤怒,一字一句地诅咒刘魁财。 "我就怕你去惹事!"水芹瞪了蓬伢仔一眼。 "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我怕他什么!" 水芹由痛苦的表情转到惊恐,没想到武学武的口头禅又从蓬伢仔口中说出,父子俩庆一个性格,庆幸学文和李先生把蓬伢仔支开才没有节外生枝闹出事来。 若梅也惊讶地盯着蓬伢仔说出的这番话,情急之下胸前一阵疼痛,双手不由自主地护在胸前咳嗽了两声。学文赶紧扶着若梅平躺到床上,冲着蓬伢仔训斥"你还惹奶奶生气!" 13:
周而复始,不知不觉间秋风渐渐吹散了秋躁,望陂的那棵水团树也落去了翠绿色的树叶,只留得几片泛黄的孤叶,随着寒风在枝头颤抖,已经感受到冬季的丝丝寒意。 若梅自从被刘魁财踢倒的那一次起,身体再也没有从前那样硬朗,而且一天不如一天。在以前,若梅都是家里起得最早的一个,这一天,天色刚刚亮,若梅依然撑着从床上爬了起来,可是刚走出不到两步,身体就不听使唤跌倒在床前。 "奶奶,你怎么啦?"莲莲急忙把若梅重新扶到床上。 若梅再也不能象从前那样下床了。这一天,她躺在床上将视线望着门外对学文说:"已经二十多年了,那一年,你爸爸抛下我和你们兄弟两个就是从这个门离开我们走了!" "妈妈,你说这些做什么?"学文探近身子对若梅说。 "现在好了,你们兄弟都成家了,也算对得起他了。"若梅用手擦了擦眼角接着说:"我就是放心不下学武,这么久了连个影子都看不到。"若梅有些哽咽,从被窝里伸出手示意水芹过来。 水芹来到若梅的床前,握住伸出的这只像干枯树枝一样的手,感觉到若梅的手在微微颤抖,越发显得瘦骨嶙峋。再看她的脸,脸上的皮肤仿佛游离在颧骨和额头上面,形成一道一道深深的皱纹,沟壑般的皱纹里镶嵌岁月的坎坷。水芹知道若梅一定是有话对自己说,心里一阵酸酸的伤感,她叫了一声"妈",等待若梅接下来的话。 "我过不了这一关了,这些日子你爸总出现在我梦里,他在梦里说,他一个人在那头孤单,孤孤单单等我二十多年了。" 水芹想接过话题安慰若梅把身体养好,爸爸在那头孤孤单单等她二十多年了,何尝不是若梅自己孤孤单单为这个家撑过二十多年呀。水芹话还没说出口,双眼被泪水模糊,只从从哽咽的喉咙里挤出一声"妈"。 "我放心不下学武,想见到他,可是......我已经等不了了。你,你要等他呀!"若梅象是刻意停了片刻调整自己的情绪:"我走了这个家你找学文多商量,有些事情我已经和学文交待过了。" "嗯"水芹点了点头,回过头看到学文也点了点头。若梅见到我的承诺欣然地笑了,可是,站在身后的莲莲和花花却已经泣不成声。 若梅用她不太灵活的眼睛扫视了一家人,最后把目光放在了莲莲和蓬伢仔身上:"不要哭!"。若梅重新用目光看着水芹:"蓬伢仔和莲莲都长大了,我知道他们两个人的喜事你都有打算,这件事也就交给你啦,学文、云芝你们多帮衬些!" 若梅说完从水芹的手里抽回了自己的手,水芹掀动被子将若梅的身子盖好,望着若梅安详的样子忍住哭声跑出来擦泪。 若梅累了,几天以后若梅合上了双眼,为自己的一生画了一个句号。若梅的灵柩就安葬在台山的山梁上,紧挨在晒谷场的旁边。山上凛冽的寒风肆无忌惮狂啸,学文向若梅的坟头跪拜完毕,起身对水芹说:"嫂子,回去吧!" "你们先下山回去吧,我还想单独陪妈一会!"水芹回答说。 水芹跪坐在若梅坟前:"妈,现在这里只有你和我,我们婆媳间相处将近二十年,我都已经习惯了和你相处。今天,你去了!去见我从来都没有见过面的公公,就想和你再说说话……" 水芹想起临终前一天。 若梅突然间精神爽朗起来,脸上也有了些光泽,而且话语也多了,婆媳间说了很多从来都不曾说过的心里活,水芹后来才知道若梅是濒死前的回光返照...... 四十年前,若梅十八岁就嫁给了自己的丈夫,第二年生下了大儿子学武,两年后二儿子学文也出生了。夫妻俩勤俭持家攒下这份家业,一家四口的日子过得去。学武和学文都渐渐长大,学武从小就一副性急直率、活泼好胜、遇事果敢、不拘小节的性格;二儿子学文则不一样,他从小性格内向平和、做事认真细致、待人诚恳、处事能隐忍。夫妻俩看着膝下的两个儿子孝敬懂事心里常常乐滋滋的,感觉将来的日子有盼头。可是,就在苦尽甘来的时候,丈夫忽然得病,弥留之际的嘱托"这个家就交给你啦......"。若梅就象是当头泼了一盆冷水从外凉到心里头,随丈夫一起去死的想法都有过。就这样,为了学武和学文两个都还没有成家儿子,若梅在这个世上又苦苦撑过了二十多年。 水芹注视着眼前的若梅,还不到六十岁的年纪,满脸憔悴的面色、消瘦到只剩下骨架的身板、一头斑白的发丝说她是八十岁也有人相信。她在心里试问:"妈妈,你苦苦二十多年,独守空房二十多年,孤独地做了大半辈子不完整的女人,这需要怎样的坚韧才能承受得住啊!"水芹在这个时刻才理解若梅为什么对自己这么好,不像别人做婆婆那样动不动呵责儿媳妇;知道了若梅为什么不希望学武离开这个家,就是不想让她的一生在自己的身上重新轮回。 台山上的寒风卷起撒落在地上的纸钱在空中飘舞,水芹打了个寒颤,从回忆中回来,发现自己的头磕在了若梅的坟头上。水芹抬起头,顺手捋顺头上几缕散乱的头发对着若梅的坟头说:"妈妈!你一生谨慎和善良,最后为了救我被刘魁财踢得一病不起。临终想见到学武都没能见到,学武他不能在你跟前尽孝,请你要原谅我和学武!"水芹说到这里眼睛里噙满泪水,她掀起衣襟拭去泪水接着说:"纵使舍不得你,你还是离开我们就这么去了,你说你是去见我从来没有见过的公公,希望你在那头得到公公的呵护,不再受苦不再孤独!" 水芹回到家,晚上睡在床上偷偷地又哭了...... 14:
"吱呀"水芹把厅堂的门打开了,新的一天开始了,她像以往若梅一样早早起床,仿如若梅在世一般。水芹点燃了灶堂里的柴火,准备做一家人的早饭。 "嫂子!"云芝进厨房向水芹打招呼。 水芹"嗯"了一声继续忙自己的事。 "刘魁财前天晚上被人给砍伤了!"云芝突然冒出这么一句。 对山里人来说,干活受点伤也是经常发生的事,水芹并没有太在意,便随便敷衍了一句"这是遭报应了"!可仔细一想刘魁财是被人砍伤,于是多问了一句"知道是谁砍伤的吗?" "这就不知道,据说砍伤了刘魁财的一只手臂,差点没被砍死。"云芝讲得绘神绘色。 刘魁财家的院墙水芹也见过,晚上一般人很难进得去,会是谁与他有怨仇?水芹越想越感觉事发蹊跷,担心这件事与蓬伢仔和茂伢仔有关。回想起前天晚上这兄弟俩的行为神神秘秘,再说,蓬伢仔早就对刘魁财恨得牙根痒痒的,一直想报奶奶那一脚之仇,只是碍于长辈们的劝阻才强忍心中的怨恨,想到这水芹骤然间绷紧了脸。等到蓬伢仔和茂伢仔回到家,水芹劈头就问"前天晚上你们干什么事了?"真希望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 蓬伢仔和茂伢仔被问得发愣,半晌说不出话来。茂伢仔轻轻地撞了一下蓬伢仔,蓬伢仔才冒出一句"他本来就该死!" "伯母,我们也想出口气就去了,那么漆黑的晚上,他刘魁财又没看到我们!"茂伢仔心里有些不服气。 "刘魁财没有看到,就想不到、听不出你们的口音?"学文呵斥。 水芹此时已经完全明白,她的担心成了现实,现在要做的就是怎么办!水芹思量良久后对学文说:"你注意楠溪村那边的动静,我料想刘魁财不会善罢甘休,担心他又会利用国民党白匪军进村生出事来,我们好及早避一避!"国民党白匪军就驻守在这不远的山村里。 "避什么避,他敢来正好跟他挑明了,人死屌朝天,不死万万年!想怎样来都行!"蓬伢仔年轻气盛,在他眼里没有一点畏惧。 "你以为刘魁财一个人来跟你拼命呀,他后面有国民党白匪军做靠山,他们手里有枪,你就是有一百条命也拼不过他!"水芹气得直指着蓬伢仔的脑门骂。 "他有国民党白匪军,我去当红军,枪对枪先干掉这群国民党白匪再收拾刘魁财!"蓬伢仔说到这里转身对茂伢仔说:"怕他什么,正好我们一起当红军去!" 蓬伢仔的一番话让水芹的表情瞬间惊愕,她愣愣地盯着自己的儿子就像看到一个陌生人。没想到自己的儿子比学武还要刚烈,不免心里一阵惊慌。 该来的从来都不会缺席。这一天,李先生带来了楠溪村那边的消息。根据刘魁财上报楠溪村一带有红军活动,国民党白匪军已经到了楠溪村,说是要彻底清剿这一带的红军,我看就是冲着蓬伢仔和茂伢仔而来。 "你们早作决定吧!"李先生说明了事态的严重性。 "冬天的天气这么冷,你们两个多穿点衣服,先进山里去躲一躲!"学文一边说一边就去帮着准备。 "我就担心这两个伢仔,万一忍不住从山里出来,被他们捉去哪里还有活路!"水芹细声对学文说。 "我做过他们兄弟俩的先生,尽管蓬伢仔只在我学堂上了三天学,可我了解他根本就受不了羁绊,蛮着来一定会吃亏!刘魁财就要进村来了,现在情况紧急,晚了就怕来不及啊!"李先生扫视一遍在场的人接着说:"这次我也要离开楠溪村,刘魁财同样不会放过我,我准备这次就离开,如果兄弟俩原意参加红军,可以随我一起走!" "我去!"蓬伢仔不加思索就同意跟着李先生。 水芹经过一番权衡心里像十五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她想把蓬伢仔留下来,可是李先生的分析也不无道理。在找不到更妥当办法的情况下,跟随李先生当红军不失为最妥贴的选择,于是把学文和云芝招呼到了一旁商量。 可是,他们的商量却忽略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莲莲。 15:
莲莲来到这个家近两年的时间,从当初的小姑娘出落成了有姿有韵的大姑娘了,和蓬伢仔也不再是单纯的兄妹感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间越来越多,他们一起到耕地里干农活,一起帮着做家务,甚至于一起上山砍柴。 莲莲越来越喜欢笑,特别是看到蓬伢仔的时候,她那张脸瞬间笑得像一朵绽开的菊花,在他们身影的背后总会留下一串串爽朗的笑声,惹得花花的妒嫉。 有一次,莲莲挎着一竹篮子衣服去望陂的溪水中漂洗,脚步还没有出门就被门口的蓬伢仔拦住"我来帮你提!"蓬伢仔一脸的笑,应该是早早等候在门口。还没等莲莲缓过神来竹篮子已经到了蓬伢仔的手上,莲莲咧开嘴笑着跟在蓬伢仔身后。 "姐姐等等我,我要和你一起去望陂!"花花和莲莲也是相处习惯了,总爱腻在一起。 "去!去!回家去!"蓬伢仔把花花支开,惹得花花向水芹告状。 又有一次,蓬伢仔在山里采摘了一些野果,专程送回到家里,在厨房里找到了莲莲。蓬伢仔把野果送到了莲莲的嘴里"好吃吗?" "嗯!"莲莲笑了,莲莲也把一棵野果送进了蓬伢仔的嘴里。 莲莲看到大哥哥送回来野果当然也想吃,她推开厨房虚掩的门看到了眼前发生的这一切。重重地把门一关,走出厨房坐在门口的门坎上哇哇地哭了起来。 "花花,姐姐选了最好的留给你吃!"莲莲把野果送到了花花的手上。 "嘻嘻!"花花破涕为笑。 当然,这档子事水芹也遇到过...... "莲莲,我要让你过上好日子!"蓬伢仔说。 "我现在就过上好日子了!"莲莲甜甜地望着蓬伢仔。 "这也算是好日子吗,我心里都憋屈死了,记得妈妈被抓去示众游村,奶奶被刘魁财踢死吗?有这些坏人在,哪会有好日子过?" "妈妈常说你性格莽撞,怕你惹事!我也怕!" "不要怕!只有把这帮坏人消灭了,我们才真正过上好日子了!"蓬伢仔看着莲莲认真地说"我想去当红军!" "我不让你走!" 莲莲说完上前抱在蓬伢仔的腰间,蓬伢仔也抱着莲莲,两人紧紧地抱在一起。 水芹进门正巧遇见这一刻而没有被他俩发现,她尴尬地退了出来,在外面整出一些动静后重新进去,笑盈盈与蓬伢仔和莲莲打招呼。 水芹看到两人都这个份上了,寻思蓬伢仔和莲莲的喜事到了该办的时候了。马上就要过年了,花花喂养的那头猪也长肥了,心里打算着跟学文和云芝商量他俩的喜事。 可是,时局的变化比水芹的打算来得快。水芹还没来得及商量他俩的喜事,却在商量蓬伢仔和茂伢仔当红军的事...... "......你们兄弟两个随李先生去吧,等避过了这一阵子就回来!"学文讲的就是三个人商量出来的结果。 莲莲听罢这个商量结果,显露出来满面愁云,她迫不及待地跑到水芹的身边扯了扯水芹的衣角"妈妈!"。 水芹似乎理解了莲莲的意思,她和蓬伢仔之间的难舍难分,情况紧急也来不及叙说些私底下的话。于是对莲莲说"你和花花一起去送你哥一程,记住走山路出村!"水芹的意思是现在情况紧急不敢耽搁,有什么话可以在送别的路上说。却不知道莲莲扯自己的衣角是想表达她和蓬伢仔的关系已经到了那种羞于开口的程度。 16:
兄弟俩刚离开上湾村,一队国民党白匪兵便进村来到水芹家。 为国民党白匪带路来到这上湾村的还是刘魁财。刘魁财这次更显一副飞扬跋扈的神态冲着屋里大声吼道:"里面的人都给我出来!" 当学文、云芝和水芹走出屋外,水芹发现已经处在国民党匪兵的重重包围中,要不是上次经历过这同样的场面,会被吓得哆嗦。 俗话说仇人相见格外眼红!看到一辈子都不想再看到的刘魁财,水芹恨不得将他用千刀万剐剁成肉泥,只是碍于他身后还有几十号国民党白匪兵惹不起,于是上前对着刘魁财说:"刘保长,你这是......" "刘保长,我妈尸骨未寒,你是良心发现,前来祭奠她老人家的吧!"学文知道刘魁财来者不善,于是指着摆放在堂前的灵位说。 "少废话,谁是蓬伢仔和茂伢仔,我们是来抓人!" 白匪军官气势汹汹地一顿询问。 "长官,我们家儿子天天下地干活,犯什么罪了?"学文向军官解释。 "你儿子犯通匪罪,不该抓吗?" "长官,你可不能听他刘保长一个人的话呀,他这分明就是想邀功求赏捞些好处!"水芹向白匪军官解释刘魁财是这样一个贪婪的人。 "你们把人交出来,我们一审不就清楚了吗!快快交人!" 白匪军官是铁了心要把人带走,他一挥手指挥身边的国民党匪兵"进去搜......" 再说,莲莲和花花把蓬伢仔和茂伢仔送出了上湾村,在原路返回到村口正好看到国民党匪兵冲进屋去搜查自己的家。 水芹也清楚的看到了莲莲和花花,心里暗暗叫苦:"怎么就回来了,后悔没有交待清楚要她俩在外面躲一躲,如果她俩说漏了嘴岂不糟糕!"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她们已经挤进在围观的乡亲们中间站在了门口,只有在心里默默祈求莲莲和花花不要有事。 国民党匪兵在家里并没有搜查到什么,刘魁财便在白匪军官耳边嘀咕了几句,白匪军官径直走到花花面前"你哥哥呢?" "我不知道!"花花的回答让水芹松了一口气。 "乡亲们,希望乡亲们配合我们国军捉拿赤匪,如隐瞒匪情以通匪论处。他们两个现在不在家里,那肯定就藏身在附近的山里,再不出来就放火烧你们的房子!"白匪军官恐吓围观的乡亲们。 迫于国民党白匪军的淫威,现场顿时鸦雀无声。白匪军官在房前来回踱步,随后一挥手"点火,把房子烧了!" "长官,你不能烧了我们的房子!这大冬天的房子都没有我们还有活路吗?"水芹张开双臂阻拦。 围观的乡亲们也向白匪军官发出同样的哀求。一个国民党匪兵把白匪军官叫到了旁边商量着什么,然后转身对学文吼道:"不把赤匪交出来,明天还会再来!" 听到白匪军官这句话大家都以为今天的事就这样过去了,可是,白匪军官接下来的一句话如晴天霹雳。 "弟兄们,马上就过大年啦,今天早些回去!把猪栏里的那头大肥猪,牛栏里的耕牛牵走,粮食也带走,好好犒劳犒劳弟兄们……" 这一头猪,花花辛辛苦苦近一年的时间打猪草喂养,就是期盼吃上一顿肉,为过年后大哥哥和莲莲姐姐的喜事而养的。耕牛更是农民耕作农田不可缺少的役力,没有了耕牛耕地的庄稼就种不下去。更可怕的还有家里储藏的粮食也将被国民党匪兵洗劫,大半年的时间里一家人将面临挨饿。山里的农户来说,这件件都承受不起,何况叠加在了一起。 得到长官命令的国民党白匪兵,开始了对水芹一家的洗劫,他们打着剿灭红军,不如说是来打劫。一时间,国民党匪兵嘈杂的打劫声、一家人的哀嚎声、还有猪和牛的嗷叫声充斥在整个上湾村的上空。 "你们不能抓走我的猪,你们不能抓走我的猪……"花花瞪大眼睛挡在猪栏门口。 水芹和云芝被国民党匪兵推到在地上,学文和莲莲也被枪口顶在墙角,围观的乡亲们不忍心看到眼前的洗劫只敢低着头落泪,到后来实在看不下去才站出来对这群国民党匪兵论个道理。可是,一家人的哀嚎和村民的声音不但没有唤醒白匪军官的一丝仁慈,反而恼羞成怒,他掏出身上的短枪,随着"呯"的一声枪响,眼睁睁看着国民党白匪兵的打劫,无助又无奈。 "听着!谁要是反抗,就地枪毙!"白匪军官继续挥舞手中人短枪在乡亲们面前耀武扬威。转而对手下的国民党匪兵命令道:"加强警戒,如果赤匪出现……" "妈妈!我不要猪了!我不要猪了!" 花花听到枪声,吓得跑过来扑在水芹怀里。 那头猪被拖出猪栏外,发出震耳嚎叫,国民党白匪兵的剌刀一刀一刀地剌入猪的身体,血淋淋的猪最终倒在血泊中。水芹的家成了国民党白匪军的战场,家里被洗劫而去的成了他们的战利品,包括血泊中的猪。国民党白匪军搜刮战利品后大模大样出村,留下一片狼籍。 17:
水芹以为刘魁财才是那种贪婪成性的人,没想到这群国民党白匪贪婪起来更残忍、更血腥。经过洗劫过后的家失去了原本的那份恬静变得一片狼籍、满目疮痍。水芹环视一遍一家大小,个个都像霜打过茄子蔫巴巴的,或蹲着或坐着谁都不愿说话,一双双呆滞无神的眼神像被定格,氛围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水芹慢慢起身收拾,紧接着莲莲也跟着起身收拾这不堪的乱象,学文正要起身却被云芝突然拉住胳膊肘。 "不要收拾了,都这个样子还有活路吗!"云芝号啕大哭起来。 水芹惊讶地看着云芝想说:"再怎么也得活下去!"可是话到嘴边还是咽了下去,她不想阻止云芝发泄心里的愤怒。 "妈妈,要是我爸爸在家,我们就不怕这些坏蛋!"花花也被云芝的号啕大哭吓一跳,走到水芹身边轻轻的说。 "不要说你爸爸,这都是你爸爸害成了今天这样!"云芝指着花花一边说一边呜呜地哭起来。 "哇!"花花从来没有看到过婶婶指着自己这样训斥,吓得大声地哭了起来。 "你瞎说些什么?你心里都难过嫂子心里同样难过,你还说出这种话来!" "我说错了吗?我哪一点说得不对,哪里不对!"学文想阻止云芝,没想到云芝依然不依不饶对着学文又是一通叫嚷。 水芹可以忍受云芝的对自己和学武的指责,却忍受不了无端把怨气撒到花花的身上,她把花花揽在自己怀里正要对云芝理论两句,却又被云芝先开了口。 "这次又是蓬伢仔带头惹出事来,不但让我们一大家没有生路,还让茂伢仔都牵连上了,不都是他们惹出来的事吗。他们到底为了什么,让我们以后还怎么活!"说完云芝的哭声更大。 水芹此时选择了沉默,就是刚刚想跟云芝理论两句的话也不想说了。因为云芝所说的也不无道理,反驳起来的理由也显得苍白无力。她走到学文的跟前:"学武和蓬伢仔都不在家就不要怪他们了,你们要责怪就责怪我吧,是我不好。"水芹说到这里声音也哽咽起来,她不愿意看到这场由国民党白匪带来的灾难引起家庭内部的纷争"我们分家吧,分开过或许对你们影响小一些,家里遭到这样的劫难,我一个妇人家,以后有困难我也帮不上什么,只会把你们也拖累进来,分开过我们心里也踏实些!"水芹说完侧过脸唏嘘落泪。 "嫂子,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一家人从来就没有想过要分家。哥哥临行的时候对我有交待,母亲临终时也有嘱托,我们都在母亲面前有过承诺,如果这个时候分家对得起去世不久的母亲吗?云芝刚刚说出番这不好听的话,她也是气晕了头。"学文说着说着把话题对准了云芝:"家里现在也只有我们五个人了,看到家成了这个样子谁都不好受,你不好好想以后怎么办还拿嫂子和花花出气,你是真想把这个家分了吗!" 云芝听到水芹说分开过也意识到自己的话说过头了,她慢慢收住了哭声:"嫂子,是我气糊涂了!"云芝说完和水芹一起收拾乱糟糟的家...... 18:
转眼到了大年三十,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了雪。花花坐在厨房的灶前不停地往灶堂里续柴火,灶火把她稚嫩的脸蛋烤得红扑扑的。 "婶婶,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花花坐在灶前等待水芹归来吃年夜饭。 "妈妈要把做好的新衣赶在过年前送到别家里去,我们再等一等!"云芝安慰等得有些焦急的花花。 "妈妈为什么要把我过年穿的新衣服送去给别人?"花花一脸疑惑问云芝。 每逢过年都有穿新衣的风俗习惯,今年过年水芹也和往年一样缝制了新衣,不过水芹却求助村里乡亲们的帮忙,用新衣交换更需要的粮食。因此,今年过年为了粮食谁都没有添一件新衣。今天都大年三十了,水芹匆匆送出去做好的最后一身衣裳,一家人静静地等她回家。 云芝轻轻地抚摸花花的头,对花花说:"我们的粮食都被抢走了,妈妈把做好的新衣都换粮食了,有了粮食就不会挨饿。" "哦!"花花以似懂非懂的眼神望着云芝。 云芝用手掸了掸落在花花衣服上的柴火灰,衣服有些破旧,特别是穿在里面的棉袄都是两个哥哥穿过留下来的,穿在花花一个女孩子身特不合身。本来早早地就做好了花花过年穿的新棉袄,然而同样成了别人的过年新衣。看到这里云芝心头情不自禁一酸差一点流出泪来。 花花继续不停地往灶堂里续柴火,等待着水芹归来。 "妈妈,妈妈!婶婶说我不穿新衣裳我们全家就不会挨饿是吗?"花花还没等水芹进屋来就迎出门。 水芹放下肩上换来的粮食,抖落身上的雪花,然后瞄了一眼云芝,从对视的眼神中水芹明白了云芝的意思,于是对花花说:"嗯!" 水芹再看花花时,花花开心的笑了。花花的笑让水芹心里特别的难过,难过得想抱起花花哭一场。 学文招呼一家人上桌开始吃年夜饭。今年的年夜饭与往年大不一样,以前的年夜晚坐上满满的一家人,热热闹闹。可是,今年也是过年,坐上来也就五个人,学文、云芝、水芹、还有莲莲和花花,大家围坐在一起,低着头静静地各自吃自己的,尽力不去触动那道伤痛。 水芹这些日子忙着缝制新衣,忙着筹集粮食,忙到除夕夜才感觉到困意,这一夜想早些去睡。 若梅去世后,莲莲也搬了过来和水芹住在同一房间,莲莲见水芹进屋也随着一起来到房间早早上床,这一年的除夕夜过得冷冷清清,没有一丁点过年的味道。 屋外是一遍漆黑,只是偶尔听到山野林中传来崩塌声,水芹知道外面的雪下得很大,那崩塌声是树上积雪滑落的声音。水芹躺在床上却久久难以入睡,静静地听那山野林中雪的崩塌声,仿佛就是在听自己的身躯在慢慢崩塌,而这种崩塌还仅仅才开始,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扛得下去。 在这寂静的时刻,水芹多么希望身边有一个可以依靠,支撑不让自己倒下。"学武,我怕,我怕就是咬紧牙关也可能会挺不下去......你在哪?"水芹思念起了学武,这些话水芹只能在心里默默说给自己听,可是眼睛里的泪水却不由自主的流出来,她用手擦去脸上的泪,可是她越擦流得也越多。 "妈妈,你怎么了?"莲莲听到水芹的唏嘘声。 "莲莲,你还没有睡着?"水芹平复自己的情绪问莲莲。 "妈妈,我睡不着!" 水芹心头一惊,没有想到莲莲和自己一样。莫不是也是在思念自己的父亲元厚或者在思念蓬伢仔。本来家里准备过年的时候为蓬伢仔和莲莲把喜事办了,莲莲将正式成了自己的儿媳妇。可是,命运捉弄人,一场变故将一对新人被活生生分开。如果是这样,莲莲心里承受的苦楚并不比自己少,难怪和自己一样睡不着。 "莲莲,不要想太多,快睡吧!" "嗯"莲莲应了一声。 婆媳俩就这样过了一个难眠的除夕夜。 "叽呀"的开门声,水芹打开了厅堂的大门,推开了新年的第一天。门外满野的皑皑白雪,一夜间将上湾村像是换了一副模样,仿佛感觉置身清新洁净的世界。可是,家里面却依然是昨天的模样,没有一点新年的气息。 水芹走进厨房,点燃了灶堂里的灶火,生起了上湾村的第一缕饮烟。但是当她打开米缸的盖板准备取米做饭时,望着米缸中筹集的这些粮食,紧绷起脸而无所适从…… "嫂子!以后只能匀着点吃,把米掺和些蔬菜煮些稀粥吧!"不知什么时候学文站在自己身后。她没有想到大年初头一天学文起得比自己还要早,已经到菜地采回了半篮子的蔬菜。学文把篮子交给水芹:"我知道你会担心,乡亲们也都知道我们家的情况,可是大家都是穷苦人家也没有多余的粮食,好不容易东筹西借的筹集了一担多谷子,过两天我去挑回来。我们家就先省着点吃吧,以后再想些办法!" "嗯!"水芹接过学文手中的篮子时,她没有抬头看到学文的眼神,但她能够感受到了学文肩上的压力也不轻。 "吃饭咯!"水芹端上一盆刚煮好的蔬菜稀粥。 莲莲首先拿起勺子向桌上每个人的碗里盛了一碗,最后为自己也盛了一碗,开始吃新年的第一餐。 "不好吃!"花花尝了一口。 "花花,这稀粥煮得香香的很好吃呀!"莲莲自己吃了一口对花花说。 "快吃吧,以后这样的稀粥都可能吃不上,得去地里挖野菜吃,不吃就饿你肚子!"水芹瞪了花花一眼。 "婶婶,你不是说我不穿新衣裳就不会挨饿吗?"花花委屈地盯着云芝的眼睛。 "莲莲都说这稀粥煮得香香的很好吃,快吃吧!"云芝没有想到当时自己顺口的一句话,花花却牢牢地记在了心里,她那种不信任的眼神让云芝再也不敢说这类宽慰的话。 19:
这一天,水芹早早地把米下了锅,然后和花花一起坐在灶前生起了灶火开始煮稀粥。水芹不断地往灶膛里添柴火,米粒随着沸腾的水在锅里翻滚慢慢煮成一锅稀粥。水芹握住花花的手说,稀粥在锅里熬的时间长一些就可以熬成米糊,熬成的米糊就可以加更多的水和菜,这样就有更多的吃了。水芹继续对花花说,你叔叔、婶婶和姐姐都去菜地种菜了,等他们把菜摘回来放下锅就可以吃了。 水芹和花花就这样一边熬着米糊一边等着菜地里的菜下锅。 "妈妈!"莲莲提着菜篮子进到厨房。 "怎么不多摘些回来?"水芹看到菜篮子里的菜有点少。 "嫂子,这么冷的天气,菜地里的菜也长不过来,今天就煮这些吧,看来以后真要吃挖野菜了!"走在后面的云芝赶紧做了一番解释。 "菜都长不出来,那有什么野菜!"水芹接过菜篮子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不一会儿,熬好米糊加进了菜就做成了菜羹,水芹把一盆菜羹端上了桌。一家人就这么吃着,花花也不再那么挑剔,低着头吃着自己碗里的米糊。而这一次,只有莲莲刚刚吃了小半碗就急急忙忙放下了碗跑了出去。 "嫂子,莲莲这些天有些不对......"云芝在水芹的耳边嘀咕。 "不会吧!"水芹半信半疑看着云芝。 "嫂子,你问问她不就清楚了!" 水芹当然也看出莲莲与往常不一样,跟着莲莲走出来问道:"莲莲,你怎么啦?" "妈妈,我没事!" 水芹用手摸了摸莲莲的额头,额头并不烫手也没有发现身体其他不对劲的地方,只是脸色看上去不如以往红润。水芹不敢疏忽,对莲莲多了些留意。 "是不是不习惯吃这些菜羹!"这些日子以来家里都是这么吃,不至于现在就不习惯,再说莲莲也不是那种娇生惯养的人,出于关心水芹还是这么多问了一句。 "不是!" "那你回屋歇一歇吧!" 水芹说完正准备返回去吃饭,身后就传来莲莲一阵阵"喔"干呕的声音。 "莲莲,你是不是有身孕啦!"水芹返身问莲莲。 "妈妈……"莲莲点了点头,支支吾吾道出了实情。 "蓬伢仔知道吗?" 莲莲羞涩地摇了摇垂着的头。 水芹突然间得到这出乎意外的惊喜高兴地拉起莲莲的手一起进屋,想立马告诉大家莲莲有喜啦,好让一家人都高兴高兴。可是,当她看到桌子上碗里吃的菜羹,还有学文和云芝投来的极其平淡的眼神,心里的那股热情涮的一下凉了下来。眼前一家人能填饱肚子都成了问题,这时候添的是喜还不如是又添加了一份忧。水芹走到云芝面前淡淡地说:"莲莲有喜了!" 预料之中的一段沉默。 "好啊!这么大的喜事!"学文首先打破沉默,笑哈哈起身示意莲莲桌旁坐下。随后又对云芝说:"为了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多吃点,菜羹都冷了热一热再吃吧!"。 "本来真是一件大喜事,只是没有碰对时候,蓬伢仔又不在家!"云芝说完便起身去热一热剩下的菜羹。 "不要!不要!就这样吃!"做小媳妇的那里敢让长辈来伺候,莲莲看到云芝起身赶快起身阻止。 水芹盯着莲莲看,心里是越看越心酸。尽管自己以女儿一样对待莲莲,可是莲莲从来都是勤勤恳恳做事,小小心心做人的小媳妇样子。刚刚与蓬伢仔开始有了感情就被无情地分离,想起自己和丈夫分离的命运,莲莲的命运比自己还苦。要是早知道是这样也就不会让蓬伢仔离开,蓬伢仔也可能不会这么鲁莽。现在这一切都已经过去了,心里长长地叹息:"莲莲,你当时也不跟我们说清楚!" 莲莲停顿片刻才说开了蓬伢仔离开那一天的事:"蓬哥哥离开的那天,我扯了扯你的衣角,是想让你把他们留下来,可是当时……"莲莲还是称呼蓬伢仔为蓬哥哥。 水芹此时也想起那天莲莲焦躁的情绪,来来回回走在自己和蓬伢仔之间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怪当时情急根本就没有理会到莲莲的意思。可是谁能预料现在的境况会是这样,连最基本的吃个饱饭都做不到。为了莲莲肚子里的孙子,水芹这时候想到的就是不让莲莲挨饿。可是光靠自己一个人怎么做得到,她多么希望此时学武和蓬伢仔能够在自己的身边,她自己也没有足够的信心做得比若梅坚强。她用一种期待的眼神看着学文和云芝,希望在学文的身上找到依靠。 "嫂子,一个大活人还能让一泡尿憋死?"云芝似乎猜透了水芹的心思。 "嫂子,我想过了,以前我哥进城卖过山货,多少能换些钱。我也可以去卖,多少换些粮食回来!" 水芹听到学文的这番话心里才得到些宽慰,如果行得通确实可以解决当下的窘境,就是担心学文从来就没有跟学武一起去过,也感觉在学文的身上缺少点什么...... 20:
这一天一大早,学文挑着山货进县城。 "带上,饿了路上吃!"水芹把一个饭团包好塞到学文的口袋里。 "嫂子,留着家里吧!"学文想把口袋里的饭团掏出来。 "家里也拿不出什么干粮来,就预先做了这么一个饭团带在路上吃!"水芹知道出趟远门很辛苦,一个饭团搁在平常不但算不了什么,反而是寒碜不堪。可是搁在现在这个饭团家里可以做一盆野菜米糊供一家人吃一顿。 "带上吧,如果把这担山货卖了,也不差这么一个饭团!"云芝按住了学文掏饭团的手。 水芹目送学文出村而去,感觉自己如同一个赌徒的心情把身家性命压在学文进县城这一注上。随着时间临近傍晚,水芹越来越感到焦虑和彷徨,有意无意总向进村的路口张望,期待着学文归来,揭开这赌注的输赢。 傍晚的时候学文回来了,一脸懊丧径直走到厨房,双手托着腮帮子坐在灶台前的板凳上一言不发。云芝见学文这副神色也不敢多问,跟在学文的身后一起到了厨房。片刻,学文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学文?"云芝压低嗓门细声问。 "……被人抢了!" 学文一边说一边起身将衣袋里的东西抖落出来,只见摊放的大米中掺杂着不少的砂石和泥土"这是抢夺时撒落在地上的大米,就捡到这些回来!"。又从另一衣袋中掏出一个包:"嫂子,这是早上的那个饭团还没有吃!" 水芹接过饭团愣愣地看着学文半晌说不出话来,转过身一阵难过,鼻子一酸偷偷擦拭早已流到了脸上的泪。她不敢想象学文饿着肚子挺过一天,连一个饭团都不舍得吃,就是一头牲口也会被累得扒下。水芹把饭团放入锅里重新点燃灶火,想煮一碗浓稠一些的稀饭。 "粮食被人抢了,抢了也要吃饭啊,你这个人不是好好的回来了吗,人总比那点粮食重要吧!"云芝开始心痛地安慰,说到后面却越说心里越生气了。 "本来想晚一些再吃,可是后来粮食被抢了哪里还有心情吃!"学文赶紧解释。 水芹招呼一家人开始吃饭,她端上一盆早就做好的野菜羹,接着端上来一大碗那个饭团煮成的稀粥放在学文面前。学文推开稀粥要去盛盆里的野菜羹却被水芹阻止,水芹重新把稀粥放在了学文面前。学文看了水芹一眼,从水芹的眼神感受到自己没有选择,于是他起身想分出一部分到莲莲的碗里,或者是倒入到那一盆野菜羹中都被水芹拒绝。无奈之下学文端起了稀粥,莲莲、水芹、云芝还有花花也都跟着端起了自己的碗。 水芹期待的这一注最终是输了,这条进城卖山货的路也走不通,水芹感觉在学文身上缺少点什么似乎也有了一个答案。在这样窘境下,以后只有咬紧牙关过日子,她没有理由去责备任何人,因为他们和自己一样,甚至他们的牙关比自己咬得更紧。 时光的轮转到了三月天,上湾村渐渐地退去冬天的寒意,望陂堤上的野草又冒出黄绿色的嫩芽。春天的来临并不是宣告饥荒已经度过,熬过了饥荒至少要等到盛夏时节新一季粮食收割。可是,还有一段漫长的日日夜夜该如何面对? 这一天,水芹依然起了个大早,清晨阳光照在水芹的脸上,有些浮肿的脸在晨晖的烘托下泛着蜡黄色,发际中几缕银闪闪的白发仿佛也在映衬这段时光的凄惨。 "花花,快去挖野菜回来!"水芹叫花花帮着做事。 "姐姐不和我一起去吗?"花花懒洋洋的样子。 "姐姐肚子里怀着宝宝,这次让姐姐多歇一歇就不要叫她。现在开春了,地里长出来很多新的野菜,你自己去就是!" "新长出来的野菜我不认识!" "你不是养过猪打过猪草吗?猪能吃我们人就能当野菜吃,吃了总可以填饱肚子!" "哦!"花花提着篮子出去了。 水芹在家等着花花的野菜下锅,可是去了大半个㫾午还不见花花回来,学文和云芝下地干活都快要回来了。心里正着急时远远传来一声"妈妈!"花花的声音。 花花把采挖的野菜交到水芹的手里,笑盈盈地问"够了吗?" "一起准备做饭,你叔叔和婶婶也该回来了!"水芹笑了笑表示对花花挖回来野菜的认可。 水芹把做好的野菜羹端上了桌,学文、云芝、莲莲和自己都围桌而坐,只有花花没有上桌。当水芹再次催促,花花才说出了原委。 花花挖好了野菜正走在回家的路上,途经胡大叔的家门口,从屋里飘过来米饭的芳香诱得花花咽口水,花花不由自主地向屋里张望,这一切正好被胡大叔瞧见,非拉着花花进屋。 "爷爷,我要回家!" "今天遇上了就在爷爷家吃吧!" 花花那里挡得住这香喷喷大米饭的诱惑,端起饭碗就吃,吃饱以后自然就不想再吃了。水芹知道胡大叔也是穷苦人家,一大把年纪过得不容易。已经坐上桌的学文、云芝、莲莲和水芹一个个面面相觑,心里头五味杂陈。 吃了上一顿还有下一顿,过了这一天还有下一天,每一天都在为糊口奔波。水芹吩咐花花去挖野菜,害怕上次那样的尴尬事情于是叫上莲莲也一起去。 "早一些回来啊!"尽管有莲莲在一起,水芹还是反复叮嘱。 半㫾的时间过去了,水芹在家又是迟迟不见莲莲和花花回来,正思忖间学文也回到家,更让水芹提心吊胆,担心莲莲出了什么事。 "我看看去!"学文说完寻着莲莲出门的方向去了。 又是一阵等待后,学文提着满满一竹篮子树根一样的东西回来。 "这什么东西?"水芹不解地问。 "姐姐说这是土薯,可以吃!"花花一脸的喜悦抢先对水芹说。 "妈妈,这是土薯,我在家时就吃过!"莲莲肯定的答道。 水芹从来也没有吃过当然不敢乱说能吃,山里有毒的根根草草很多,也不能为了不挨饿不分清楚就吃,特别是莲莲正怀着身孕。正疑惑之际水芹把目光看到学文身上。 "还是莲莲有办法,这下好了,有了这些土薯我们一家子可以吃上一阵子了"学文张着嘴笑着。 这些树根一样的东西,就是生长在野外葛藤的根,也有人叫土薯。别看这土薯长得象树根一样,这根里面有许多的粉,用刀把根砸碎,然后把里面的粉用水洗出来,可以做成羹吃! "怎么找到的?"云芝高兴的问莲莲。 "葛藤现在正长出一点点嫩芽,顺着这嫩芽去挖就是!" 做了一顿土薯羹,一家人开开心地围在桌上吃。 21:
转眼到了四月天,望陂堤上的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堤坡上的那棵水团树也发出新芽。山里的农户也像水团树上的新芽,彻底从沉寂的冬季里苏醒。"布谷布谷!快快布谷!"山坡上布谷鸟的鸣叫声此起彼伏,催促山里的农户们该春耕播种。 "学文,都要春耕播种了,耕田的耕牛借到了吗?" 去年国民党白匪兵不但把家里粮食劫走了,把家里的耕田的耕牛也抢劫去了。看到每家每户都在稻田里耕作,水芹的心里总免不了着急。没有了耕牛就应该早做准备,就是用人去拉犁也得把稻田种上,只要种上了稻子再苦再难也有个尽头,一家人饿着肚子挺到现在也就是盼着这线希望。 "放心吧嫂子,乡里相亲都知道我们家今年有难,我早就把耕牛借好了!" 水芹听到这般肯定的回答如释重负,想来也是自己太过担心,都是这场饿肚子的日子给饿怕了。可是,水芹最担惊受怕的事还是没有缺席,在这春耕正忙的时候不期而至。 刘魁财借着国民党白匪的势力,以他保长的身份向山里的农户们告示,农户不准帮助共产党的赤匪家属,否则以通匪论处!迫于刘魁财的淫威,乡亲们谁敢借耕牛呢。 "什么世道,这不是把人往死里逼吗?"学文没有如约借到耕牛,回到家气愤地把从身上脱下的衣服摔在椅子上:"只有跟他刘魁财拼命这一条路!" "学文,都已经这样了,家里现在也就靠着你了,你去找刘魁财拼命万一有个三长两短,这一家子就更活不下去!"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水芹一边安抚学文一边继续说:"这样吧,没有耕牛,我和云芝,还有莲莲和花花,有一个算一个全部下到稻田去背犁耕田,总不能等着饿死吧!" "不行啊嫂子!你们几个女人饭都吃不饱,而且你缠着一双小脚,不要说背犁,就是下到稻田里恐怕站都站不稳,莲莲又怀有身孕,花花年纪还小,怎么去背犁呀?" 现实很残酷,它残酷的时候好像专挑那些在生死线边缘挣扎的人。水芹此时此刻体会到这命运的捉弄,她想起若梅当初在公公去世的时候,知道以后将会面临很多艰难,想随着公公一起去死的心情都有过。可是,最后为了两个儿子,若梅没有逃避,而且挺过了一关又一关,从来都不曾倒下过。如今自己何尝不是这样,自己也想过选择倒下一了百了,可是自己倒下了,身边的莲莲和花花怎么办,怎么面对在若梅面前的承诺。 "云芝、莲莲、花花,没有耕牛我们四个人一起去背犁!"水芹当即解下了缠绕在脚上的裹脚布,赤着一双小脚,语气没有一丝含糊。 四个女人的肩膀上套上了本该套在耕牛背上的犁绳在犁前拉犁,学文在犁后撑犁,开始用人拉犁耕田…… 山里四月的天依然透着丝丝春寒,水芹学着云芝的模样把拉犁的绳索搭在肩膀上,刚要弓着身体用力往前拉,脚下就失去平衡,要不是云芝眼快及时搀扶住就跌倒在泥泞的稻田。 "你和嫂子两个人拉一根犁绳吧,这样用力更集中!"学文其实是怕水芹再次跌倒,这样可以靠云芝来稳固水芹身体的平衡,同时他在后面撑犁时也尽量不让犁头摆动。四个女人就这样拉着犁围绕着稻田圈行,水芹还是几次因站立不稳而侧倒在犁绳的另一侧,衣服被泥泞湿透半个身子,微风吹过水芹不禁连连几个寒颤。云芝回过头想劝说水芹回去换一身干爽的衣裳,水芹都及时躲开了云芝的眼神。 "叔叔,我好饿,拉不动了!"花花喘着粗气对学文说。 "我也累了,回家吧!"学文赶紧接过花花的话是想让水芹快些回家换去身上湿淋淋的衣裳。 水芹明白学文的意思,当停下拉犁时,看到莲莲汗水浸湿了额头上的头发,挺着一个圆凸凸的肚子站在自己跟前叫了一声"妈妈"!水芹侧过脸只"嗯"了一声,已经说不出后面想说的话。 中午回到家学文找到了水芹。 "嫂子,下午你就不要再去了,要是身体伤风受凉......"学文用商量的口气说。 水芹盯着学文阴沉下脸,眼眶就要溢出泪水:"我没用,这点事都做不了!" "没有说你没用,是家里这么多家务活也需要有人来做,有云芝、莲莲和花花也能拉得动犁。"学文赶紧解释。 "花花还小能有多大的力气,莲莲怀着身子我忍心吗,只能怪我没有用!"水芹越说越激动情不自禁哭出声来。 学文没有再去安慰水芹,此时再多的话语都是苍白和多余,他选择了默默地走开。 水芹擦去脸上的泪痕和云芝、莲莲和花花一起进厨房...... "学文,学文呢?"门外传来呼叫声。 云芝正准备迎出去,没想到随着叫声胡大叔就跨进了厨房。 "胡大叔,你来了!"云芝赶紧招呼胡大叔坐下。 "学文不在家?" "刚刚还在这。"云芝接着对花花说"你叔呢?" "我看到叔叔流泪了,一个人上了晒谷场!"花花指着台山方向。 水芹心里为之一震,这个时候去晒谷场只能是去母亲若梅的坟上,心里自责刚才是不是自己的话说过了头。 "哎!这叫什么事哟,让你们几个女人去拉犁!"胡大叔用眼睛扫了一遍几个女人,一个比一个显得憔悴。 "大叔,你都知道了。"水芹问。 "都是村里的人,谁都看得见!"胡大叔看到灶台的准备的饭菜,接着说:"看你们这过得是什么日子,还不如我一个佃农。叫学武他们都回来吧,不要到外面去折腾了!" "大叔!"水芹听到这里,深深触动了心里的苦楚,自己何尝不想他们在身边过一世安逸的日子,可是...... "胡爷爷,我叔叔回来了!"说话间花花把学文从晒谷场叫回来。 "好,我要和你叔叔说些事!"胡大叔说完起身走出了厨房。 不一会儿,学文笑容满面走进厨房。 "胡大叔找你什么事?"云芝问学文。 "你们出来看看,看到村口那头牛吗?借我们家耕田用!" 云芝和水芹跟在学文身后走出门向村口望去,确实有一头牛拴在树桩上。 "那是谁家的牛?"云芝不解地问。 "只知道我哥在农会时结识的一位外村农户人家的,叫我们不要打听,免得人家受"通匪’的牵连,耕完把牛还是拴在那里就是!" 云芝望着水芹,两人相视都笑了。 "莲莲,有牛耕田了!"水芹转身跑进厨房...... 22:
时间就像村前的那条溪水,悄悄流经望陂、再流向村外,从来不曾停留过。 莲莲已经八个多月身孕了,明显隆起的肚子让她的活动不再灵便,水芹和莲莲一起在厅堂中做婴儿衣裳,准备着莲莲肚子里的新生命的到来。 厅堂中的屋梁上筑有一只燕子窝,一对家燕不停地衔来燕食喂养燕窝里的一群乳燕,引来乳燕叽叽喳喳的叫鸣声。莲莲凝望这对飞来飞往的家燕,神情凝重低垂着头。 "莲莲,你怎么啦?"水芹问道。 "妈妈!"莲莲抬头又望了望飞过的燕子。 水芹随着莲莲的目光望着屋梁上的燕子窝对莲莲说:"俗话说,燕子不进愁人家。再过一些日子就要收割稻子,挨饿的苦日子也就要熬到头啦!" "我不是怕苦!"莲莲说:"孩子快要生了,可是蓬哥哥现在在哪都不知道……" 水芹听懂得了莲莲的那心思,触景生情,燕子尚能出双入对共同哺育一窝乳燕,自己也快到产期,蓬伢仔不在身边,而且一点音信都没有。莲莲平常在家人面前很少表露出忧郁,是不想在困境的时候让家人添忧,可是,掩饰太久的情感总会在某个时间爆发。 水芹同样忍受着这种离别之苦,能理解莲莲的感触,何况孩子将要出生的时候。"蓬伢仔不在家,家里还有我们......"水芹只有从言语上宽慰莲莲。 学文手执一串稻穗走到水芹和莲莲身边。 "嫂子!你看!" 水芹接过这串稻穗,稻穗最顶端的几粒稻谷已经饱满,黄灿灿的稻谷散发着清新的稻香。水芹舒了一口气说"苦日子总算熬到尽头,再过十多天应该可以收割了!" "一家人熬得太久了,不要再等十多天了!我们今天过个新谷节!"学文带回来这一串稻穗是早有打算。 新谷节,就是这一年开镰第一天收割的稻谷,把新谷做成米饭的这一天叫新谷节。因为稻穗还没有完全成熟,只能用手工方法在稻田的稻穗上去采撷那些已经成熟的稻谷。新谷节也就宣告挨饿的日子结束,新谷节这一天,一家人吃了一顿饱饭。 "新谷节有饭吃了,以前怎么没有新谷节呀?"花花正有滋有味吃新谷节的米饭,忽然间冒出了这么一句。 一家人面面相觑,小小年纪当然不懂新谷节只有挨饿的年份才过的节,水芹冲花花苦涩地笑了笑。 23:
过了新谷节,熬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再也不用为了一日三餐担忧,莲莲挺着大肚子踏动织布机,厅堂里又响起"吱呀喀哒,吱呀喀哒"的织布声。 "你这么辛苦你身子又不方便,我来吧!"水芹想帮莲莲一把。 "我答应为爸爸做一身衣裳,就要自己亲手做!"莲莲甜甜笑着,显然很乐意这样的辛苦。 "姐姐,你累了我来!" "你快要当姑姑了,还不改口叫嫂嫂了!"水芹瞪眼训斥花花。 "姐姐叫顺口了。"花花嘟起嘴冲着水芹扮了个鬼脸。 "那你去厨房准备做饭吧,等你叔叔和婶婶回来了一起吃饭!"水芹把花花支开是不想被她打扰。 "他们做什么事去了?"花花反问道。 水芹没有告诉花花他们挖地窖的事。去年那场洗劫把一家人推到了饿死的边缘,今年眼看粮食就要收割,学文和云芝在晒谷场旁边提前挖好一个地窖,准备把一部分粮食储藏到地窖去。水芹不想挖地窖这样隐秘的事让花花知道,于是对花花说"你叔叔和婶婶稻田里干活去了!"把花花敷衍去了厨房。 这天,莲莲从织布到缝制总算做好一身衣裳"妈妈,你看做得怎么样!"莲莲把衣裳递到水芹面前,脸上的笑容像望陂溪水中的涟漪。 "做得蛮服帖,把扣子缝上就可以穿了!"水芹接过衣裳,从衣裳的底子到面子仔细看察看做工。 "我想帮蓬哥哥也做一身!"莲莲又是一笑。 可是,这样开心的时光来得太短暂,短暂得才刚刚舒展笑脸,新的不幸又来了...... "水芹嫂子!"李先生站在门外。 "李先生?"水芹抬起头惊讶地瞪大了眼睛。 自从去年李先生领着蓬伢仔和茂伢仔离开上湾村,水芹就失去他们的消息。水芹起身把李先生迎进屋,神色由惊讶转为欣喜,还没等水芹开口打探他们当红军后的情况,李先生就说开了:"你们这大半年的日子过得很艰难......没有耕牛就一家人去拉犁耕田......"李先生简单复述了一遍家里发生的事。 "李先生你知道?"水芹听得是满脸的迷茫,惊讶地问李先生。 "嫂子,去年从上湾村离开不久,我根据党组织的安排......一直坚持工作在这片山里。" 水芹已经明白了李先生是在苏区地方上工作,而学武、蓬伢仔、茂伢仔是苏区红军队伍中,但还是问道:"他们现在在红军......" 李先生打量一番水芹和莲莲,半晌才支支吾吾"嗯?"从自己的布袋中取出一个布包,打开布包把里面是一块木牌交到水芹的手里。水芹接过木牌,上面是"管金蓬"三个红色的字,是自己儿子的名字。蓬伢仔在李先生的学堂上了三天私塾,就学会了这三个字,而且用木炭工工整整写在堂房的墙壁上,水芹每天都看到,自然认得。水芹心里萌生一种不祥的预感,盯着李先生问"蓬伢仔怎么啦?" "嫂子,你冷静一下。"李先生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代表县委转告管金蓬同志的家属,蓬伢仔......牺牲了。这是牺牲时用自己的鲜血在这块木牌上写下了这三个字,口中断断续续叫:妈....妈....!" 水芹骤然间惊恐到面无人色,她拿着这块木牌颤颤巍巍走近厅堂的墙壁,对着墙壁上的字迹,在颤抖的嘴唇间挤出儿子名字:"蓬伢仔...."瘫倒在地上。 再说莲莲看到水芹突然间晕倒在地上,明白这一切都是真的。想想自己经历这么多艰辛和磨难,心里的苦水从来也没有在人前诉过,都是往自己肚子里咽,就是因为她有了蓬哥哥就有了希望,特别是现在还怀着她和蓬伢仔的孩子,再苦再难她也心甘情愿。如今这一希望突然间破灭了,对她犹如晴天霹雳一般,泪水瞬间盈满眼眶,像村前望陂的那条溪水一样止不住往下流。 "蓬哥哥,蓬哥哥!"莲莲神色慌张一个人向外跑去...... 花花看到妈妈晕倒在地,姐姐也发疯似的往外跑,不知所措的"哇哇"哭起来。 李先生没有想到事情发展成这样,担心莲莲挺着大肚子出现意外,这边叫花花快去把莲莲追回来,另一边叫村里的乡亲帮忙把学文和云芝找回家。 花花随着莲莲的哭声追赶着莲莲...... 水芹渐渐地从晕厥中苏醒,瞪着木牌痛哭:"我的蓬伢仔呀,你就这样丢下妈妈啊,还有莲莲为你受了这么多苦,盼着你回来当爸爸,你怎样向她交待......"。水芹撕心裂肺地哭到再次晕厥,口中只有时深时浅喘息声。 学文和云芝赶回家,家里门前已经是围了不少村里的乡亲们,来不及细问事情的原委,学文急忙去找莲莲,云芝在家里守着水芹。可是寻遍村村落落,甚至还找寻到了莲莲的桐木村也不见莲莲的踪影。无奈之下,走上村前台山的晒谷场向着远处的山峦大声吼:"啊......莲....莲...." 学文吼出的这一嗓子没有莲莲和花花的回音,却惊醒了水芹。 "莲莲怎么了?"晕厥中惊醒的水芹拉着云芝惊愕地四周张望。 "嫂子,莲莲不见了....." 水芹甩开云芝的手,满脸惊慌失措:"莲莲不见了!莲莲不见了!"水芹思索片刻径直向出村的山路跑去。这条山路就是去年莲莲送蓬伢仔去当红军所走的路。水芹凭着平时和莲莲相处的了解,强烈的预感到莲莲一定是去寻找蓬伢仔去了。 果然不出所料,在这条山路上,水芹正面迎上花花搀扶着莲莲正一路往回走来。莲莲脸色苍白,一脸痛苦的表情,下身的裤子湿湿的,鲜红的血液顺着裤筒流过脚踝,染红了脚上的布鞋,身后翠绿的野草上也粘上鲜红色的血迹,而显得特别打眼。 原来,莲莲沿着送别金蓬的那条山路一路奔跑,她不顾一切就是想见到蓬哥哥。可是,当她跌倒在山路上时,下腹部开始一阵阵疼痛,她不得不停下来用半个身体靠在山路旁的一棵树上,身子的下面流出鲜红色的血。花花目睹眼前的一切吓得不知所措,搀起莲莲的胳膊哭喊:"姐姐,你出血啦!" "我要去找蓬哥哥!" "李先生叫你回去!"花花搀扶莲莲走在回家的路上,留下一路莲莲痛苦的呻吟声,当远方也传来"啊......莲....莲...."的呼喊声,花花用身体尽力驮起莲莲:"姐姐,是叔叔在找我们!" 24:
水芹看到躺在床上莲莲一脸痛苦面容,苍白的脸上冒出豆粒般的汗珠,她顾不上失去儿子的悲伤,一边为莲莲擦拭汗水,一边紧张地询问:"张婶,莲莲怎么样?" "动了胎气要早产,准备接生吧!"张婶回答得很干脆。 张婶,是上湾村的农户人家。附近的村子有孕产妇生孩子时也做些接生之类的事,接生几十年也算是很有经验的接生婆。张婶性子心直口快,有什么事心里藏不住,有时候说出的话不好听却没有恶意。村里人要是遇上难以决断的事都爱听她拿个主意,村民对她的口碑还是不错。今天她一听到莲莲出了事,还没等水芹上门相请就放下了自己的事情,风风火火赶到了水芹家。 "莲莲要紧吗?"水芹焦急地问。 "这孩子身体太虚弱又出了这么多血,快泡一碗红糖水来让她补充些体力!" 水芹和云芝面面相觑,刚刚从饥饿中走出来的一家人,饭都吃不上哪里有红糖啊,云芝走进房里对张婶说:"家里没有准备红糖,你看怎么办?" "我家的厨柜里还有一些,你快去取来!"张婶这边刚吩咐云芝去取红糖,那边对水芹说:"赶紧熬一些米糊,尽量让她吃点,要快!"张婶安排得有条不紊。 都说女人分娩如同鬼门关走一圈,莲莲这一圈在这鬼门关停留得太久。怀着身孕正好遇上挨饿的日子,刚刚又因为在山路上来来回回疲惫跌倒,身体更加虚弱,大半㫾的时间了莲莲还在分娩中。 水芹看到莲莲这般艰难,心里总免不了担惊受怕,刚刚失去儿子,她不想再失去莲莲以及莲莲肚子里的孩子,急得跪下来求张婶救莲莲的心都有。水芹不敢离开床旁,一直守护在莲莲身旁。 "吸一口气.....用力!"张婶对莲莲的每一道指令,水芹在旁边也同样跟口气、用力,感受这样能为莲莲分担一些。 "生了,生了!是个女孩!"张婶把孩子交到水芹手里。 水芹接过刚出生的孙女慢慢舒了一口气,这时才发现自己也是一身的汗。也许是早产还不足月的缘故,也可能是莲莲怀孕时遇上饥饿导致胎儿发育迟缓,孙女的体重不足四斤重。水芹看到莲莲母女俩安全了,紧绷的脸部才露出些舒展表情。 水芹刚刚把孙女的衣服穿戴好,又听到了张婶的喊叫声:"不好了,莲莲产后大出血......" 张婶的一句话让水芹刚刚舒展的眉头也再一次紧锁,她把孙女交到云芝的手里急忙跑到莲莲的床前。莲莲很快不省人事,一张极度苍白的脸尽显疲惫,渐渐地合上了双眼。水芹撕力呼喊:"莲莲!莲莲!"可是莲莲的一双眼睛再也没有睁开。临终她没有说一句话,甚至于自己亲生女儿都不曾看上一眼。她也许是太累了,也许舍弃不了日夜思念的蓬哥哥,她无奈去了,她的年龄定格在十七岁。 残酷就是雪上加霜,水芹如今就是面临这样残酷的现实。早上还是活生生的媳妇,转眼间成了阴阳两隔。一天之内得到儿子牺牲的消息,紧接着跟自己朝夕相处像女儿一样的儿媳又离开人世,再坚强的灵魂都会被压塌得支离破碎。偏偏这样的时候,水芹没有哭泣,她慢慢地把莲莲的身体摆放好,坐在莲莲的床沿仔仔细细地端详一番,将莲莲的身体托起,为莲莲梳理头上零乱的发丝,就像当年莲莲第一次到这个家时为她梳理头发一样。梳理好莲莲的头发,水芹把莲莲紧紧地揽到处自己怀里,也像那一次梳理过头发时一样。不同的是莲莲再也流不出泪来,再也不能叫"妈妈!"。水芹就这样久久地抱着,一脸呆滞的表情。 "嫂子,天都已经黑了,放下莲莲吧!"云芝点亮来一盏青油灯。 水芹慢慢放下莲莲,为莲莲摆放认为最舒适的睡姿,走到屋前跪倒在地上:"学武啊!你在哪呀,你看到了吗,儿子死了,莲莲也死了,你回来帮帮我,我承受不了啊......"水芹终于哭了,哭声惊穿上湾村的夜空,哭出了心里的爱和怨! 水芹的哭声也许是有某种感应,也许是突然间哭声的惊动,襁褓中的孙女跟着哇哇啼哭。云芝、花花都被水芹的这种情绪感染抑止不住一起哭了起来,上湾村的上空哭声一片。 25:
第二天,天刚麻麻亮。 "哇啊~哇啊~"孙女在水芹怀里弱弱的啼哭。 "我的孙女是饿了吧!我的孙女是想爸爸妈妈吧!爸爸妈妈不在了!不哭啦,不哭啦,我的孙女听奶奶的话啊!"水芹抱着孙女在怀里摇晃。 孙女停止了啼哭,水芹却流着泪。她知道摇晃养不活孙女,何况还是早产儿,要把这怀里的孙女哺养大需要奶水,可是自己到哪里弄奶水?水芹满脸惶恐。水芹想到了张婶,只有她交往广、人缘好,应该知道附近哪个村子有产妇。此时她心里想的就是不让刚刚来到人世的孙女这么饿死! "花花,快快去,快快去!"水芹立马叫花花去请张婶过来。 "妈妈,你要我去做什么?"花花一脸迷茫。 "快去把张婶请过来!不,是把你张奶奶请过来!"水芹紧张得有些慌乱。 花花前脚刚出去,云芝后脚就进来。 "嫂子,莲莲都入殓了,八仙要我过来问问你还有什么需要交待,你要不要最后看看莲莲!"云芝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水芹怀里的孙女。 八仙就是负责丧葬事物以及抬灵柩出殡的一班人员,在当地都是八个人组成,俗称"八仙"。 水芹拖着沉缓地步子取来写有"管金蓬"三个字的木牌,小心翼翼放入灵柩中莲莲的身侧:"妈妈没有什么送你陪葬,就让这块木牌陪你吧,以后有蓬哥哥陪你身边,他不会再让你受苦,再也不会让你委屈,黄泉路上不孤单。"水芹一边说一边用衣袖擦泪。水芹慢慢地为灵柩中的莲莲捋整齐额头上的几丝乱发,又哽咽着说:"我的儿哟,我的儿媳哟!你们放心去吧,妈妈把你们的女儿养大......"水芹说完被护着来到自己的房间,坐在床沿上继续唏嘘不已。 "妈妈,张奶奶来了!"花花话音刚落,张婶已经站在水芹的跟前。 "张婶,你救救我孙女吧!"水芹一见到张婶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起来说,有什么事起来说!"张婶用手托起跪在自己面前的水芹,无奈水芹救人心切不愿起来。 "我孙女没有奶水吃会饿死啊,你告诉我哪里有产妇,我好去求她救我孙女一条命啊!"水芹仰望张婶。看到张婶面露难色,水芹接着说:"我不能让我的孙女死啊!" 张婶看到水芹这般急切,思索了片刻告诉水芹一个多月前她去枫树坳为一位孕妇接生过,开始那孕妇奶水也不多,后来的情况就不知道了,只能是去碰碰运气。 水芹还没等张婶说完,立马从跪着的地上站立起来,走到厨房取了一只碗就要出门而去。 "嫂子,莲莲还等着入殓安葬......"云芝上前劝阻。 水芹看了一眼自己的孙女,啼哭声越来越显得微弱,那里听得进云芝的话,丢下一句话:"我很快就回来!"说完就出村去。 云芝只好叫花花随水芹一起出村,并反复叮嘱不管有没有奶水要早些回来,到了时辰莲莲的灵柩要出殡...... 26:
水芹和花花来到枫树坳这个小村庄,叩开了一家农户的家门。 "表嫂子,向你打听一件事,你们村一个月前是不是有人家生孩子了?"水芹站在户外叫门。表嫂,是山里人对已经嫁人,而且又不熟悉的女性的一种称谓。 "你不就是水芹吗?我认得你......"这位表嫂还没等水芹说明来意,像是遇到过来串门的亲戚,客客气气的招呼水芹,绘声绘色地讲述认识水芹的经过。水芹被刘魁财押解游村,游到枫树坳村时她透过门缝认识水芹......你是好人,救了红军...... "表嫂子......"待表嫂说到停顿时,水芹及时说明自己的来意。 "哎!小媳妇也命苦啊,生了个体弱儿子的还没满月就死了!"表嫂摇着头叹息。 表嫂领着水芹和花花叩开一户人家的门,出门迎接的正好就是表嫂说的那位小媳妇。小媳妇头上裹着头巾,一提到伤心事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告诉水芹,儿子死后已经回奶没有奶水了。水芹听到这里刹那间从希望的一端滑到了绝望的另一端,脸色被吓得煞白。她想到家里的孙女也是早产体弱,正等着自己为孙女找条活路,现在唯一可能救孙女的奶水也没有了,不就只有死吗!头脑突然间"嗡"的一声眼前一黑,身体软成一摊稀泥瘫向地上,好在花花和表嫂及时接住。 小媳妇得知水芹这般处境,旁边又有表嫂帮着说了一番水芹是怎样一个好人,也有心帮衬水芹一把:"婶子,我娘家有一个堂嫂,因为家里穷不想多生,儿子都五岁多一直没有断乳,堂嫂她人挺好的,你去找她或许能帮上你一把。不过就是路远了些,又都是山路......" 水芹从小媳妇口中得到这个消息,如同见到救命恩人,哪里还顾不上什么山路和路远,谢过小媳妇便和花花走上去堂嫂的家。 水芹母女俩找到小媳妇的堂嫂已经过了中午,堂嫂的儿子目不转睛地看着本属自己的奶水挤向水芹的碗里,极不情愿地望着堂嫂:"妈妈!"堂嫂瞪了一眼儿子对水芹说:"婶子,不好意思,只能挤出这些了,家里穷也帮不了你太多忙!" 水芹从话语中听懂了堂嫂的意思,家里穷养不愿多生孩子,更不可能养别人家的孩子。事已至此水芹深深地叹了一口气,看到天色不早,心里还惦记家里的事,于是匆匆谢过堂嫂,端上小半碗的奶水走上回家的山路...... 27:
水芹没有预料到家里发生的事。 云芝寻思去枫树坳一个来回也早该回来了,再看看怀里的孙女啼哭的声音像一只小猫叫似的越来越微弱,那边的八仙你一言我一语:"早就过了该出殡的时辰,再等下去都天黑了......"。"谁养得活没奶吃的孙女呀,让她随莲莲去,早晚......" 云芝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好再三做一番解释"活生生的一条人命,怎么下得了这狠心!"说完把孙女抱紧贴在自己的胸口。 "你下不了这狠心,等水芹回来就更下不了这狠心了。让你孙女随她父母一起去也算是一家三口团聚,积德的事。就怕到最后孙女没救到还把水芹拖累岂不更残忍!" 云芝抬头看了看学文,又看了看张婶,呜呜大哭起来"造孽呀,真是造孽呀!" "我们做八仙这么多年,什么样的事都遇到过,交给我们吧!" 云芝停住哭声愣愣地看着八仙,不知道他们会是什么主意。 "云芝,你不能把孙女交给他们!"还没等云芝开口问八仙会怎样做,张婶赶紧过来阻止云芝。张婶告诉云芝,以前自己也是接生,产妇产下儿子后也是大出血死了,产妇的丈夫抱着刚出生的儿子束手无策。最后,刚出生的儿子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八仙们灌了几口酒水,然后被安放在产妇的棺柩里合上了棺盖。谁都知道婴儿喝了酒犹如喝了断魂水,是活也得死。自己做了一辈子接生婆都是去迎接新的生命来到这个人世,没想到那一次却眼睁睁看到八仙把一条新生命送到了阴曹地府,所以提到这件事心里就瘆的慌。 再看那位说话的八仙也低着头不再说话。 "李先生不是还在家吗,何不找他的拿人主意?"张婶凑近云芝的耳朵轻声说。 云芝再看襁褓中的孙女啼哭的力气微弱,只能从张开小嘴的呼吸才能感知孙女还活着。云芝知道,只要孙女还有一丝气息,嫂子都不会放弃,只怕象八仙说的那样,到最后还会是一场空。云芝于是决定不再等水芹了,抱着孙女进到里屋去见李先生,一会儿里屋传出了云芝的哭声,又过了一会儿云芝哭丧着脸抱着孙女出来,示意八仙揭开棺盖,随后把孙女安放在棺柩中莲莲身体的另一侧。 "盖棺咯......"八仙们一声吆喝把棺盖盖了个严实。 水芹和花花急急忙忙赶到了家。 "婶婶,有奶水啦!"花花还在村口就呼喊。 "云芝,快把孙女抱过来,有奶水啦,有奶水啦!"水芹顾不上自己的疲惫寻找着孙女。 "嫂子,孙女去了!"云芝望着莲莲的灵柩抑制不住哭泣落泪。 水芹满脸惊恐,手一哆嗦将盛有奶水的碗滑落,奶水泼洒在地上慢慢渗入泥土中,两条腿跟着身子扑向灵柩"打开,快打开,我的孙女......"撕心裂肺的哀嚎撕破上湾村的上空。 学文见到这情景示意八仙出殡。"出殡咯!"八仙的一声吆喝,灵柩被抬出了村子。 "嫂嫂!你不要走,你不要死呀......"这是花花第一次叫嫂嫂,她俩更像是一对亲姐妹,一起纺线织布、一起打猪草、一起挖野菜、一起挺过挨饿的日子;一起分享挖到土薯的喜悦.....。她知道,这一声"出殡咯!"的吆喝声将割裂她与莲莲的姑嫂情,只能在这最后叫一声嫂嫂。 莲莲的灵柩抬上了台山晒谷场,安葬在奶奶若梅的墓旁与奶奶若梅在一起。 28:
水芹在短短的几天内失去了蓬伢仔、莲莲和孙女,接踵而至的打击后总是神色忧郁,就像是刚刚害了一场大病,时不时蜷缩在一旁流泪,仿佛几天时间里苍老了几年。 这天,水芹整理装衣物的木箱,木箱里最上面摆放莲莲为孙女做的几身小衣裳。她把小衣裳捧在手里看了很久后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然后放在一旁。下面的一身也是莲莲做的,是莲莲为自己父亲元厚做的,只是最后还没来得及缝上扣子,做衣服时的情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看完同样放在了一旁。再下面的一身衣服便是自己做的,是她为学武做的,在箱子里摆放得整整齐齐,当她捧起这身衣服,眼角流出泪水。 "花花,快去厨房取菜刀来!" "妈妈!"花花有些犹豫。 "快去!"水芹的语气没有一丝一毫的含糊。 只见水芹把衣服摊放在案板上,拿起菜刀向衣服一阵狠剁,一边剁一边流泪。 "妈妈,这是爸爸的衣服,都剁烂了!"花花急忙上前阻拦。 水芹放下菜刀,用自己的衣袖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然后紧紧的把花花揽在胸口,嘴唇在不停地颤抖"我恨他,我恨他!" 季节悄然变换,不知不觉间望陂的那棵水团树也褪去了翠绿的树叶。一阵寒风吹过,将水团树枝头那泛黄的树叶吹落在水面随着缓缓的水流盘旋。水芹在望陂漂洗衣服,浸泡在溪水中的双手感受到了初冬的寒意。她若有所思,漂洗好衣服快步回到家。 她找出那身剁碎的衣服,将一块一块的碎布仔细地拼合在一起,一针一线地缝合起来。人的感情就这么微妙,爱与恨之间想象中是很遥远的两端,可是例外的时候也可能就一个转身的距离。在水芹的心里确实有恨,有太多的恨,至于到底恨什么,她自己也喱不清,这种恨并不是学武对她有什么伤害,或许是就是因为心里积怨大多。水芹重新把一身剁碎的衣服缝合好,每一条缝合线都是爱与恨交织,叠好后又放回了房里的木箱,她心里还有期盼,盼望学武归来。 外面传来几声狗叫,水芹听到狗的叫声越来越急促、越来越靠近自己的家。 "伯母!" 水芹顺着声音盯着站立在门口的陌生人,是茂伢仔的声音,却衣衫褴褛、形体消瘦、蓬头垢面,手里还拄着拐杖,一副要饭似的叫花子模样。 "伯母,是我,我是茂伢仔!" "妈妈,是二哥哥回来啦!"还是花花首先认出了茂伢仔,高兴地迎上前拉着茂伢仔进屋。 "哎哟!"茂伢仔被这一拉差点疼得跌倒。 "还真是茂伢仔回来啦,怎么成这个样子?"水芹冲着茂伢仔一番打量,露出难得的笑脸,对花花说"快叫你叔叔婶婶过来,告诉他们你二哥哥回来了!"然后三步并作两步走出屋,向进村路及周边张望了好一阵,转过身问茂伢仔:"就你一个人回来的吗?" 水芹盼望学武和茂伢仔一同归来,那怕和茂伢仔这般羸弱不堪。可是,水芹远远只看到学文和云芝匆匆回来,却没有见到学武的身影,狗叫声也停了。 茂伢仔说,蓬伢仔当上了红军,在他的连队军事训练刻苦,在战场上作战勇敢,连长经常夸奖他。可是,在湘赣苏区省委附近的一次战斗中,蓬伢仔胸部被枪弹击中,抬下阵地后对身边的战友想说些什么,无奈口中流出来的鲜血似乎雍塞他的气道,弥留之际用自己的血写下"管金蓬"三个字,隐隐约约听到叫"妈妈"。蓬伢仔牺牲后遗体就地掩埋在战场上......。 茂伢仔算是个文化人,在部队加入了共产党还提拔为连指导员。就在蓬伢仔牺牲后不久,茂伢仔也在一次战斗中大腿中弹受伤,被抬下战场在苏区后方医院疗伤。再后来红军部队转移,后方医院的伤员被迫临时安顿到苏区的老乡家。红军部队的转移使原来大片的湘赣苏区沦为国民党白匪的白统区,国民党白匪军对这片苏区进行了残酷的清剿,茂伢仔失去了红军部队的联系,找不到红军部队只有带着未愈合的枪伤,躲避国民党白匪军的清剿,转辗二十多天回到了上湾村。 学武和元厚一直在同一个部队,这支部队作战经验丰富、作风顽强,很有战斗力。这次湘赣苏区的红军主力转移,学武的部队也转移了...... "红军转移了......"水芹没有盼得学武的归来。 晚上,水芹躺在床上仔细回味茂伢仔说过的每一句话,甚至留意每一个说话时的表情,只想从中得到现在学武的情况。红军离开湘赣苏区、离开了这片山,茂伢仔都找不到部队,一定去了很远的地方。学武现在转移到哪里去了,你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29: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茂伢仔回村的消息传到了村保长刘魁财的耳边。一天,刘魁财引领一支国民党匪兵又要清剿的上湾村,上湾村又一次感受到紧张的气氛。 "刘保长又要来抓人啦,说是清剿赤匪分子,你们都去躲一躲吧。你家茂伢子刚回来,万一让刘魁财抓去,哪能放过他呀!" 张婶的一席话让学文不知如何是好,茂伢子伤势还没有痊愈,能往哪里躲?可是,要是不躲又承受不起可能失去儿子的后果。至于自己就更无法去躲,他深知刘魁财和这帮国民党白匪什么都做得出来,如果搜不到人把屋子烧了,这个家也就没了,后果将比上次全家人挨饿都恐怖。 "爸爸,我不躲,我不能再连累你们!" "不行,躲过了就没事的!" "茂伢子,你爸爸说得对,只要躲过了就会没事。你要是被抓去不但不会放过你,家里同样会遭到牵连。"水芹劝了茂伢仔这几句,接着又凑近学文耳边:"把茂伢子藏到台山地窖里去躲一躲吧,那里没有外人知道!" 学文安顿好了茂伢仔,刘魁财带领的国民党白匪军就到了上湾村。上湾村的村民看到刘魁财进村犹如瘟疫来袭纷纷关门落闩,学文也关上自家自家的门。可是,薄薄的一扇木门根本阻挡不了厄运的到来,国民党白匪兵的枪托象雨点似的砸在门上呯呯地响。 "开门!开门!"屋外国民党白匪来到屋前。 在屋里,花花紧紧的依偎在水芹的怀里,心跳动得比枪托砸在门上呯呯声还急促。花花记得奶奶被这帮坏人踢得一病不起,妈妈被抓去拷打游村;见到过一家被他们抢劫一空逼上绝路,心里早就埋藏对刘魁财这帮坏人的恐惧和仇恨。她抬头怯怯的望着水芹"妈妈?" 水芹思量这一劫最终也是躲不过去,再说刘魁财已经堵在了门口,"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水芹望着学文。 "我出去看看!"学文走过去开门。 "花花,你在屋里千万不要出来,我和你叔叔一起出去看看!"水芹不愿意看到花花担惊受怕,想出去用和缓的语气应付。 学文打开房门,水芹却抢先一步赶在学文前头走了出去,脸上挂着不情愿的笑。当看到面前的刘魁财和国民党白匪兵一个个凶神恶煞一般,水芹脸上的笑再也无法留住,正颜厉色向刘魁财问道:"刘保长,你这是?" "没什么大事,听说茂伢仔从赤匪军回来了。今天,国军长官是来叫茂伢仔去写个悔过书,争取一个宽大处理!"刘魁财的语气反倒出乎意外的平缓,没有了从前的那种专横跋扈。 "刘保长,茂伢仔不在家!"不知刘魁财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学文试探着答话。 "现在这帮赤匪都完蛋了,再也闹不起来了。今天你不把茂伢仔交出来,就怕国军长官不高兴,不好交待!"刘魁财语气带着威逼,一声讪笑显露出假惺惺面孔。 "不把赤匪交出来,把这些匪属都抓起来!"那位国军长官见恐吓不成这边命令手下先把学文捆绑起来,完完全全露出了獠牙本性,另一边挥动手中的短枪:"你们几个进屋搜!" 水芹担心屋里的花花会被吓倒,摊开双手堵在门口想阻止搜查,被国军长官提着短枪顶在脑门上:"让开!找死就先嘣了你!" "你们好坏,不让你们抓走我叔叔!"花花看到学文正要被国民党白匪兵抓走,情急之下顾不上心里的恐惧,突然从屋里疯一样冲出门来。 水芹看到花花的举动还在惊讶时,花花已经窜到学文的跟前,她拼力想掰开国民党白匪兵的手解救学文。可是,她弱小的力量不但没有撼动国民党白匪兵,反被匪兵一手推出一丈开外。花花从地上爬起再一次扑向那国民党白匪兵,被国军长官一把抓住手臂,瞪大眼睛吼道:"告诉我赤匪在哪就把你叔叔放了!" "我家没有赤匪!我家没有赤匪!"花花想从国军长官手里挣脱,可是被抓的手像被铁箍一样紧紧地箍在国军长官手里,直疼得咧开嘴,脸上的肌肉变形。花花扭头一口咬在国军长官的手上...... 国军长官松开被咬的手,掏出枪对准花花的身体"砰!"就是一枪,花花倒在白匪兵的枪口下。 "啊!"水芹瞪起一双惊恐的眼睛猛扑向花花。 "花花!"学文也挣脱中民党匪兵抱起花花。 "叔叔,这些坏人要抓你,你快些跑啊!"花花咧开嘴痛苦地推开学文。 枪声、水芹的吼叫声撕裂天际,也震开了上湾村村民每家每户本来关闭的家门,村民向水芹家围过来。水芹用拈有女儿花花鲜血的手从柴堆里操起一根木棒,疯人一样向国民党白匪兵扫去...... 国民党白匪兵留下一笔无辜的血债离开了上湾村。 30:
"学文你快救救花花!云芝快救救花花!张婶、胡大叔......"水芹举着一双血淋淋的手向每一个人求助。可是谁也没有见过这样的枪伤,面对自己的求救听到一声声的叹息。水芹瞪着两只惊恐的眼球看着自己血淋淋的手,神情恍恍惚惚脚下一软瘫坐在地上呼呼地喘着粗气。 "妈—妈—!" "嗯!妈妈在这,妈妈来了!"水芹爬到花花的身边,眼泪吧嗒吧嗒地往下流。 茂伢仔回到了家,眼前发生的这一切让他感到震惊,没有想到这群国民党白匪兵比在战场更嚣张、更残忍,残忍到对一个手无寸铁的小女孩。他查看了花花的伤势,把头不停地往地上磕,"呜呜"地哭起来。 "花花伤得怎么样?"学文着急问。 茂伢仔微微摇了摇头,恨自己不该躲进地窖里伤害了花花,像一把把尖刀直戳在自己的心上。他不忍心让花花听到:"伤得太重,没有办法!"这句绝望的话,忍住悲痛轻轻问了一句废话:"花花,你疼吗?" "二哥哥,我不怕痛,我就是没有力气站起来。"花花停顿片刻继续说:"二哥哥,我把坏人赶走了,我不让这些坏人抓你。等伤好了我也去当红军,把这些坏人赶得远远的!"说完花花煞白地脸上露出了极短暂的笑。 "你见过枪伤,你自己大腿也中了枪伤应该知道怎样治,为什么还摇头不救啊?" 水芹看到茂伢仔对学文微微摇头,不愿接受花花没法救的事实。自己已经失去了这么多亲人,如今身边只留下花花,如果花花再出现闪失,纵使自己的内心再坚强也接受不了。 "伯母!"茂伢仔在水芹的逼视下突然间跪在水芹面前。 水芹骤然间感觉到天旋地转,她双手托起花花:"我的花花出血了,妈妈抱着你伤不疼,妈妈抱你会好起来!"水芹有些神情恍惚,语无伦次。 "妈妈!"花花张开了双手拥入水芹的怀抱。 "妈妈抱着你,谁都不让把你带走!"水芹把花花紧紧地贴在自己怀抱里...... "妈妈,我想喝水!"花花依偎在水芹的怀抱里。 "妈妈,我好冷!"第二天,花花依然在水芹的怀里,水芹用自己的脸贴在花花的额头,却是滚烫的热。但是,水芹的心却发冷,冷得全身在颤抖,连眼眶里那盈盈泪水仿佛都凝成了冰凌,模糊了双眼。 "妈妈,我闻到水团花香了,看到爸爸回来,我要回家!"第三天,花花在水芹的怀里说起了胡话。水芹想起莲莲和花花围绕在自己身边开心的时光,想起花花喂猪时的勤快劲,想起穿着哥哥们穿过留下来穿在花花不合身的旧棉袄,想起一起背犁一起吃野菜羹......。她想起吃个哥哥摘来的野果破涕为笑,想起嘟起嘴扮出鬼脸......。水芹的泪水像村前的那条溪水,止不住地往下流。 再后来,花花在水芹的怀抱里再也没有说话,永远地闭上了眼睛。水芹握住花花的渐渐冰冷的手对花花说:"妈妈捂热花花的手!" "嫂子,花花已经死了!" 云芝说完,水芹也晕厥过去...... 人世间最大的恐惧莫过于等待死亡,人世间最大的悲哀莫过于心先死亡。水芹当然知道花花已经死了,也知道本来应该受到呵护的女儿,在危险的时候忘记恐惧用自己的生命保护了家人。她着实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如果能用自己的命换取花花活下来,她愿意,她真的愿意!可是,苦苦守候三天,在自己的怀里抱了三天。花花终究离她而去,支持她的精神支柱随着花花渐渐冰冷的小手而崩塌,崩塌得支离破碎。 花花被安葬在台山奶奶若梅的墓旁,台山上又多了一丘新坟。 31:
水芹的亲人一个个从她身边离去,到最后花花也离她而去,她犹如失去了整个世界,只留得空落落的孤身一人。屋前房后、屋里屋外曾经生活了二十多年的家,熟悉的每一个角落转眼间恍如隔世,和自己的心境一样凄凉一片。这里已经今非昔比,就算自己苟且偷生,她的心随着亲人们一起葬在了台山的山梁上,她舍不得台山上的亲人。 一根绳索的一头系在水芹家厅堂正中的屋梁上,绳索的另一头扣上了一个活结。水芹缓缓将头伸进活结的环套中,稳稳地套住了自己的脖子,她甚至最后看一眼这个世界的欲望都没有,毅然踏倒脚下的踏凳。一辈子的恩恩怨怨将一笔勾销,永远得到解脱,也永远和台山上的亲人们在一起。 "嫂子,你怎么会想不通要这样寻死!"云芝一边死死地抱紧水芹向上托一边呼喊:"学文、茂伢仔快来!" 水芹从昏迷中慢慢苏醒过来,瞪大一双惊恐的眼睛,急促地喘着气!"她们都走了,我要陪在她们身边,让我去吧!" "家里还有我们,我们还是一家人。茂伢仔是我儿子,也是你儿子,你一定要想得开呀!"云芝用手掌在水芹胸口由上而下按摸为水芹顺气。 "伯母,红军胜利的那天,我大伯回来知道你就这样去了......"茂伢仔劝导说。 "是啊嫂子,妈妈临终时不是叮嘱你要等我哥回来吗?你不能这么寻短见啊。"学文接着茂伢仔的话说。 水芹一个人"呜呜"地哭,哭了半晌谁也没能劝住...... 水芹来到花花的新坟旁,想起几天前花花弥留之际的那番话:"妈妈,我闻到水团花香了,看到爸爸回来,我要回家!"。水芹从花花的坟前向那条进村的路望去,视线被眼前一棵棵树木遮挡,分隔成惹隐惹现的一段一段,水芹自言自语:"学武,你到底在哪?花花盼你回家......" "花花在这台山上好好守望,守候爸爸回来。花花看不清进村的路吧,妈妈为你砍倒前面的树木,爸爸回来的时候花花看得清。"水芹一边与坟头对话一边用巴掌压实坟头上的松土,像平时为花花盖好身上的被褥一样,生怕花花受到风寒,呵护极为细致。"花花怕冷了、想妈妈了就回家来,妈妈在回家的路上插植水团树,你顺着水团树回来,妈妈在家等你。" 从此,水芹象是一个不知疲倦的的人,常常忙碌在台山上。她砍倒了坟前遮挡的树木,还把水团树的树枝插在通往台山的路旁,她想让这些树枝开春后生根发芽成长为水团树,开满水团花,好让花花顺着花香回家不迷路。她也不再是平常爱打理自己发型,衣着整洁的缠过脚的小脚女人,脱变成头发常常蓬乱,衣着常常污秽,神情常常恍惚的时而疯癫的女人...... 这一天,水芹从台山上往回走,她一路走下台山一路哀嚎: 哦哦哦——,哦哦哦...... 湾湾个路哦,湾湾个溪哦; 花花盼哦,爸爸归哦。 团团花哦,团团树哦; 花花想家哦,顺路回哦。 哦哦哦——,哦哦哦...... 沙哑的哀嚎声在上湾村的上空回荡,引得村民驻足向台山张望、叹息。 32:
屋前堆放了一大堆的柴火,这些柴火都是台山上砍倒的树木,被水芹一捆一捆用肩膀扛回家的。 "嫂子,砍柴火这么累的活就让学文和茂伢仔去做,你也不方便就在家料理家务吧,再说屋前都堆这么多了,可以够家里烧很长时间!"云芝着说。 云芝完全出于善意,而对于水芹来说,干这样的重活无异于在体罚自己,体罚对水芹是最好的心灵慰藉,可以忘却心里的伤痛和孤寂,就象男人们遇到烦忧事借酒浇愁、麻醉自己一个道理。水芹没有理会云芝的善意,就如同云芝不理解自己苦衷一样,拿起柴刀又上了台山。 云芝站立在家门口眼巴巴目送水芹远去的背影,心里有一种难以言状的怜悯。为了保护茂伢仔和学文,花花死在了枪口下,嫂子就这样变得神情恍惚。 "嫂子心里够难受的就由着她吧,时间长了或许慢慢会好起来!"学文过来安慰云芝。 "看得心里难受,以前嫂子可不是这样......"云芝甩给学文这句话就进屋里去了。 过了片刻,家里来了一位客人。 "云芝嫂子!"客人站在门外向屋里呼叫。 "谁呀?"云芝一边应答一边从屋里出来。 "是我!" 看到门外的来人,让云芝感到意外的惊喜。来人不是别人,正是和学武一起当红军的元厚,云芝赶忙将元厚迎进厅堂。 "水芹嫂子和莲莲呢?" 云芝正犹豫时,学文高兴地笑脸相迎,紧接着又都阴沉下脸。 元厚没有想到离开三年多家里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女儿离开人世,水芹嫂子变得神情恍惚。元厚沉默良久,心情沉重地对学文说:"学武为了掩护主力红军转移......牺牲了......"说完从腰间取出一条红色的围巾和一块锃亮锃亮的大洋:"学武临终前来不及交待,只求我有机会一定把这些转交给水芹嫂子。后来我们一个连的红军战士只有四个人突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在突围时自己也受伤了,找不到自己的部队只好在山里与国民党军打游击,最后粮尽弹绝,为了粮食几个战友不是被打死就是被国民党军捉去......" 学文接过围巾端详良久,确实和当年嫁给哥哥学武时水芹围在脖子上的红围巾一个样,这块锃亮锃亮的大洋也正是当年母亲若梅亲自塞进哥哥手里的那块大洋。 "如果嫂子知道哥哥牺牲了,她还能承受得起吗。我苦命的嫂子!"云芝眼里顿时眼睛里噙满泪水,侧过身子哭泣起来。 "你快把东西收好,千万不要让嫂子看到,要不她最后一线活下去的希望都没有!"学文把围巾和大洋塞给云芝。 学文为失去了哥哥也难过,元厚也为失去女儿而伤心。但是,他们却要在这时克制自己的感情,不让嫂子水芹走上绝路。 "不要哭啦!嫂子就要回来了"学文听到了台山上的哀嚎声。 哦哦哦——,哦哦哦...... 湾湾个路哦,湾湾个溪哦; 花花盼哦,爸爸归哦。 团团花哦,团团树哦; 花花想家哦,顺路回哦。 哦哦哦——,哦哦哦...... 元厚从屋里出来。 "嫂子?"元厚不敢相信,眼前肩扛一捆柴火步履维艰,发型蓬乱,衣着污秽走下台山的女人是水芹。 水芹听到有人叫唤,抬头愣愣地看着来人。片刻,水芹笑了:"学武回来了,是学武回来了......"水芹扔下肩上扛着的柴火,冲着元厚笑了笑用她缠过脚特有的步伐跑回家。可是,水芹回到家再一次失望,看到学文和云芝木然的神色,便回转身问跟在自己身后的元厚。 元厚把水芹刚刚扔下的一捆柴火堆放在门前的柴堆上,看到云芝向他使的眼色,便对水芹说:"学武已经随红军部队转移到很远的地方,他不放心家里,特地让我回来报个信!"元厚刚刚说完这句违心的慌言,恨不得抽自己两个耳光子,他真不忍心欺骗眼前善良而又命运多舛的嫂子。 水芹没有见到学武归来却相信了元厚,脸上的表情早已由喜悦变为茫然,再变为一脸失落。但是,三年来一直日思夜想盼望自己的丈夫,今天总算有了学武的消息,水芹心里依然燃着希望。 "亲家,我没有照看好莲莲......"水芹提起噩耗情不自禁流下了眼泪。 水芹转身进了自己房间,取出了一身衣裳对元厚说:"莲莲......为你的衣裳,还没有来得及把扣子缝上......" 元厚将女儿做的衣裳捧在手上,这身衣裳仿佛压在自己的心上,直压得元厚喘不过气来。自己没有为女儿带来什么,反而让女儿失去生命,女儿和水芹嫂子一样当作国民党所谓的红军匪属,受尽苦难!一个粗犷的汉子捧着衣裳哽咽了。 33:
莲莲死了,元厚已是孤身一人,无依无靠却也无牵无挂。 "我要走了......"元厚起身告别,这一天。 "元厚叔,你要去哪?"茂伢仔脱口问元厚。 茂伢仔这么一问,元厚一时半刻愣住了,他望着茂伢仔半㫾也没有回话。自己去哪里呢?他舍不得红军队伍,可是红军队伍转移后自己都不知道在哪,桐木村的家也被国民党白匪一把火烧了,而且还可能遭到国民党白匪的清剿。 "你就先在我们家住下吧,正好家里也缺人手。"学文有意挽留却把目光移到了水芹身上,想知道水芹的态度。 "我留在你们家也怕国民党白匪军找上门来再次连累到你们!"元厚口气很肯定,他知道这个家受到的牵连已经不堪承受。 水芹正想开口却被茂伢仔抢在前面:"元厚叔,我知道你想我们的红军部队,可是红军转移了,都不知道转移到了哪里。现在国民党军也走了,刘魁财后面没有国民党军白匪军的支持也不敢进村来了。"茂伢仔把元厚拉到了一旁继续说:"元厚叔,要不等我的伤完全好了,我们一起去找部队!" 云芝也想把元厚留下来,是动了自己的心思。留下来或许是开导水芹最好的良方,元厚可以跟水芹多讲些学武这几年来的事,让她有生存下去的希望,云芝实在不忍心嫂子在痛苦中折磨。进一步考虑到学武已经牺牲了,嫂子一个人也不能总独守空房,元厚也一直是单身,一对亲家如果有缘岂不皆大欢喜。再说如果元厚能这样留了下来,茂伢仔那颗不安份的心也就更好约束。于是,云芝笑着对元厚说:"元厚兄弟,你就留下来吧,我们家还真缺个人手,你看我嫂子一个妇人家都得上山砍柴!" 水芹在一旁一直没有言语,她心里惦念学武,想知道更多有关学武的消息,甚至想去红军部队里找学武,那怕就看上一眼。可是,家里其他人,甚至包括元厚都清楚,只有让水芹认为学武还活着,保持这份对学武的念想,她才有继续生存下去愿望。 似乎是命里注定这样的安排,元厚留下来了。 一天,水芹打理好家务习惯性地拿起柴刀上台山去。已经是开春时节,上台山的路旁长满了绿油油的野草,水芹斜过身子看她插植在路旁的水团树枝自言自语:"水团就要开叶啦!" "嫂子!"元厚冲水芹微微一笑。 "你不是跟学文一起下耕地里干活去了吗?" "云芝嫂子说现在才开春,耕地里也没有很多事可做,叫我上台山帮你一把!" 水芹总觉得孤男寡女在这台山上不合适,于是把持应有分寸没有再回话,只继续做自己的事。元厚看到水芹手里握着柴刀,忽然想起那一次在南山山头被国民党白匪军包围时的情景,对水芹说,那一次,眼看国民党白匪军就要放火烧山,结果水芹手里拿着一把柴刀突然间出现了...... "那次被围的是你们?"水芹的脸上露着笑意。 "是啊!我和学武就在山头上。" 元厚说,那次我们的部队刚经历一次战斗,学武本来想顺路回家看看嫂子,没想到遭遇到国民党军的伏击......你出现了......红军跳出了敌人的包围圈。后来,学武受到上级处分却被战友们夸赞,直夸得学武有些洋洋得意,总在大家面前说你如何如何好,还拿出一条红围巾在人前炫耀。他说围巾是你送给他的...... 自从元厚来到了这个家以后,水芹忧郁情绪发生了向好的变化,言谈多了,脸上的神情渐渐地舒展开来,清晨可以看到水芹重新打理自己的发式和衣着上,感觉水芹正从以前的阴影中走出来。 转眼到了四月天,到处都焕发春天的生机,望陂的那棵水团树也冒出嫩嫩红芽,村里农户开始新的一年的农活。这天,学文、茂伢仔和元厚早早下稻田干农活,水芹和云芝在家料理家务。四月的天气犹如小孩子的脸一样说变就变,学文他们出门时天空还出着太阳,可是一眨眼间,乌云遮盖了阳光,淅沥沥下起雨来。 云芝迎出门送上一顶斗笠为学文遮雨,埋怨他们看到天气变了也不早些回家,个个淋成落汤鸡似的。 "亲家,你那身衣裳给我把扣子缝好了,淋成这样快些换上!"水芹对元厚依然以亲家相称,把莲莲做的那身衣裳递到元厚手上。 "没事,我把衣服在火旁烘烤一下就行,这身衣裳我舍不得穿!"元厚推拒水芹的好意。 "先换上吧,你舍不得穿这身,我再为你做一身就是,天气冷会受凉的!" "嫂子,他舍不得穿你就挑一身哥的衣裳咯!"云芝从中插了这么一句。 水芹把衣裳放在竹椅子上,转身回到自己的屋里。她打开装衣服的箱子,用手摸了摸学武那身剁碎的衣裳,心情顷刻之间象打翻了五味瓶。水芹又慢慢地合上箱子,她舍不得这身衣裳让别人穿,然后痴痴地在床沿坐了下来...... "你看还合身么?"待水芹从屋里出来,元厚已经把放在竹椅子上的衣裳穿在身上,正笑呵呵问水芹。 水芹微微地点点头。 第二天又是一个晴朗的天气,村里的男人们纷纷出门到田间干农活。学文、茂伢仔和元厚也都出门去了,家里只有水芹和云芝。 水芹把纺好的棉纱装了了织布机,织布机在水芹的操纵下发出吱呀喀哒,吱呀喀哒声音,棉线在织布机上穿梭...... "嫂子,织布呀!"云芝还没说完就坐在水芹的织布机旁。 "嗯!我看到亲家身上也没有一身象样的衣裳!"水芹顺口应答了一声继续操弄手中的棉纱。 妯娌俩一问一答后便没了话题。过了许久,云芝把自己的坐椅向水芹挪近了些:"嫂子,你看元厚这人怎么样?" "亲家也是农户人家出身,有他帮衬家里干活,我们也轻松很多!"水芹说完向云芝瞟了一眼,感觉云芝还有话要说,于是反问"有什么事吗?" 云芝被水芹这么一问,有些不知所措,但很快镇定下来说:"我看元厚也蛮不错,这么多年一直独身一人,如果能帮他再成个家,有个安身的地方就更好!" "嗯!" 云芝得到嫂子的认可,便继续试探着说:"嫂子,哥哥这几年也不在家,现在你一个人过也不容易,我和学文思量过了,想把元厚留下来,撮合你们俩......" 水芹停下手中操纵的织布机惊讶的看着云芝:"你怎么说出这样的话,这不是咀咒你哥吗?还是我哪里做得不检点嫌弃我?" 云芝见水芹言语有些激动,知道自己冒失。因为嫂子根本就不知道学武已经牺牲,理所当然接受不了云芝的这番撮合,反而招来嫂子的猜忌。云芝想明确告诉学武牺牲的实情,拿出学武牺牲时的遗物,那条元厚带回来的围巾和大洋给水芹看,可又怕再次触动了嫂子,打破了她生存下来的唯一希望。云芝迟疑了一会,做了两个扇自己耳光的动作:"嫂子你不要生气,我也是没事说瞎话!" 水芹确实被云芝的这番话触动,认为这是对自己的一种羞辱。水芹想起和学武分别时的那一幕:"等你早些回家……"水芹把围巾塞进了学武的内衣里,容不得学武拒绝。学武紧紧地拥抱水芹…… 于是,水芹决定让元厚离开这个家,而且态度是那么绝决:"亲家,对不住......"站在屋前含着泪望着元厚走出村去。 茂伢仔几步追到村口:"元厚叔,找到了红军捎信来......" 34:
转眼到了盛夏,稻田中的夏稻正是收割的季节,也是山里农户们劳作辛苦的时候。夜幕下农户们拖着疲惫身躯早早进入梦乡时,上湾村成了夜虫喧嚣的天堂,夜虫仿佛一起宣泄暑热的躁动。 织布机上还挂着没有织完的棉纱,水芹望着棉纱心里头有一种惆怅的感觉,后悔当时衣裳还没做好就匆忙让亲家离开了,心里总觉得对不起亲家。她点燃了一盏青油灯,坐上织布机踏动了踏板:"吱呀喀哒,吱呀喀哒"。饥饿的蚊虫不停地袭扰,水芹也只是抖动着身体驱赶,丝毫没有影响她一心织布。 "伯母,你也早些睡吧!" 茂伢仔每天都向水芹问候,就象每天都要吃饭一样。水芹选择这样忙碌是为了安抚自己愧疚的心,更多是为了逃避独守空房时的寂寞,可是夜和寂寞偏偏总是相伴而来,只有把自己困倦到了极点然后倒在床上就睡,不让愧疚和寂寞纷扰。 水芹听着织布机有节奏的的声音,忽然她停住了织布,"吱呀喀哒,吱呀喀哒!"的声音也嘎然而止。她在夜空中听到了另一种声音:"哥哥斧凿,哥哥斧凿......"夜鸟的鸣叫从台山上传来,夜鸟的声音和学武在家时那次一样,把水芹带入到了和学武一起在家时的情景。渐渐地鸣叫声幻化成学武呼叫自己的名字:"水芹,水芹......" "学武回来了,是学武回来了!"水芹一边喃喃自语一边趁着夜色独自上了台山。 哦哦哦——,哦哦哦...... 湾湾个路哦,湾湾个溪哦; 花花盼哦,爸爸归哦。 团团花哦,团团树哦; 花花想家哦,顺路回哦。 哦哦哦——,哦哦哦...... "醒一醒,醒一醒!"云芝摇醒正在睡梦中的学文。 "是嫂子的声音!这黑灯瞎火的怎么上到台山啦!"学文不敢相信嫂子深更半夜会上台山,却分明听得是嫂子的嚎叫声从台山传来。 "是不是撞见鬼了,人都会被吓死,快去看看呀!"云芝瘆出一身鸡皮疙瘩。 学文和茂伢仔一起上台山把水芹接回了家。水芹口里却还在喃喃自语:"学文,你哥回来啦,他在台山上叫我!" 经过这波折腾,一家人谁也没有睡好...... 第二天,水芹同样起了个大早,打开家门看了看又是一个晴朗的天。厅堂里还摆放着昨天收割回来的稻谷,她拿起扁担把稻谷趁早挑到台山的晒谷场去晾晒。记得学武第一次挑着一担山货担子进县城去卖,水芹试着用两只手去抬那副担子,沉得没有抬起来。没想到现在这担稻谷同样这么沉,不但能挑得起来了,而且还能挑上台山的晒谷场,水芹自己都不清楚力气是怎样练出来的。 在晒谷场晾晒好稻谷,回到家又开始料理家务。 "水芹婶子,你也洗衣服呀!"村里去望陂洗衣服的小媳妇向水芹打招呼。 "嗯!"水芹提着一竹篮子衣服来到了村前的望陂。 水芹正准备在望陂岸边蹲下开始漂洗衣服,一只树蛙从水团树上跳入望陂的水中。她抬头看了一眼水团树,树上开满一树的水团花,象一个个小棉团。她伸手摘了一朵花团,放在鼻子旁闻了一闻,然后将花团上的小花蕊弄碎,洒在望陂的水面上。小花蕊随着望陂的水流向下流去,顺着溪水流向远方,口中念叨"团团花,捎个口信给学武,早早归家!"。水芹看到水团花蕊随溪水远去,傻傻地笑...... 小媳妇被眼前水芹吓得瞪大了一双眼睛,待缓过神来慌忙提着还没有洗的衣服没命似的跑回了家。 35:
十二年后...... 上湾村的晚辈们已经没有人知道水芹的名字,都习惯叫她"疯婆婆"。除了自己家里人,村里原来称呼她水芹嫂子、水芹婶子的老老少少也都慢慢跟着晚辈们一起这么叫疯婆婆,疯婆婆已经成了水芹的通用称呼。水芹对于这个称呼不但不避讳,而且乐于接受,就象村民们习惯了接受她时不时的嚎叫一样。 其实水芹也不知道自己是真疯还是假疯,她只知道,时不时的嚎叫几声后心情就会舒坦许多,每当想起离开她而去的那些亲人,若梅、蓬伢仔、莲莲、孙女、花花,甚至于自己的丈夫学武,通过这么一嚎叫仿佛他们就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曾离去,自己也就不会感到孤独和寂寞。 一群村里的小孩正在望陂的溪水中戏水,望陂岸边的那棵水团树象往年一样开满一树的水团花。小孩们看到疯婆婆挎着竹篮子衣服又向望陂走来。 "快跑呀,疯婆婆会抓小孩咯!"几个小孩一哄而散,只有一个小女孩在望陂岸边站着没跑。 "你怎么不跑呀?"疯婆婆问。 "我想摘树上的水团花,可是我够不着。"小女孩指着水团树。 疯婆婆顺手从树上折了一根枝条,递到小女孩的手中。小女孩把枝条上的水团花靠近鼻子闻了闻:"真香!" "花花?你是花花?"水芹突然间抱住了女儿花花,激动得眼里盈满泪水。 "疯婆婆抓小孩咯,疯婆婆抓小孩咯!"那一群小孩纷纷叫嚷着围上来,疯婆婆再看怀里抱着的却是刚才的小女孩,急急忙忙松开了自己的手。 "疯婆婆,我在家不听话的时候,妈妈就说叫疯婆婆来抓我。开始我害怕,后来我知道疯婆婆是好人就不怕了!"小女孩把家里的秘密告诉疯婆婆。 小孩子们笑了,疯婆婆也笑了! 又是一天,小女孩又来到疯婆婆身边。 "疯婆婆,你不要再嚎叫啦,听我爸爸说解放军要来了!" "快躲起来!"疯婆婆听到什么军来了,骤然间惊恐失色招呼小孩子们。 "疯婆婆,我爸爸说解放军就是原来的红军......" 小女孩的话犹如锅里烧开的沸水,又一次搅动了疯婆婆平静的心。她来到了台山,来到台山花花的坟前...... 哦哦哦——,哦哦哦...... 湾湾个路哦,湾湾个溪哦; 花花盼哦,爸爸归哦。 团团花哦,团团树哦; 花花想家哦,顺路回哦。 哦哦哦——,哦哦哦...... "伯母,你这是?"茂伢仔问道. "茂伢仔,你伯伯要回来了,你伯伯就要回来了!" "你在哪听说些什么?" 茂伢仔当然听话解放军的事,可是他知道伯父早就牺牲了,只有伯母这十几年来一直在期待。他不敢想像伯父已经牺牲的真相揭开的时候,伯母会发生什么样的事。毕竟十多年等待的就是学武归来的这一天。 "学武回来了,学武要回来了!"疯婆婆口中一直念叨! 不知是太高兴还是过于紧张,疯婆婆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她一会儿进屋梳理了自己的头发,一会儿又进屋换了一件干净的衣服穿上,总是冲着云芝不停地笑。 疯婆婆认为自己已经装扮好,在望陂溪水的倒影里,看到自己脸上的皮肤已经失去了当年的润泽,布满了一道道深深浅浅的皱纹,更让她伤感的是,斑白的头发犹如染上一层秋霜。"我老啦,我老啦,学武还会认出我吗?"疯婆婆凝视溪水里的倒影自言自语。渐渐地,她看到学武,看到学武也出现在倒影里,学武依然是浓浓的眉毛方方脸,茬茬的胡须络腮边,看到了学武那双会说话的眼睛。"学武,学武,你终于回来了!"可是,溪水里的学武对疯婆婆的叫唤没有一丝反应,疯婆婆用她干瘦的手触到溪水的水面,激起的圈圈涟漪,倒影在涟漪中消失...... 疯婆婆从望陂回到屋里的厨房,用她湿漉漉的手从厨房灶堂黏满了锅底灰,涂抹在自己的头发上。头发被染成了黑色,可是脸上也黏染了锅底灰的黑。 "嫂子,你这是做什么?"云芝见惯了疯婆婆平时的疯癫和嚎叫,但往自己头上抹锅底灰还是头一回。 "学武回来啦,他不认我了!" "嫂子,去洗洗吧,脸上都抹黑了!"云芝看着嫂子走向望陂,以为是去洗尽脸上的锅底灰。 疯婆婆在望陂溪水的倒影里又见到了学武,这一次她不顾一切地扑向学武...... 一群村里的小孩又去望陂的溪水中玩耍。 "死人啦!疯婆婆淹死了......"小孩们慌慌张张从望陂往回跑。 云芝不敢相信小孩们惊慌的呼喊是真的,刚刚嫂子还是好好的,怎么会在不及膝深的望陂溪水中被淹死? 在望陂的溪水中,云芝看到嫂子俯卧在溪水中,身体的背面漂浮在水面,嫂子真的淹死在了望陂。 疯婆婆死了,死得悄无声息。送葬时只有燃放的鞭炮声和偶尔几声锣鸣为疯婆婆送行。在村民看来,疯婆婆一生过得凄凉,而且又看不到希望,死或许是一种解脱。而疯婆婆自己知道,选择活下来就是放不下学武,就是为了等待学武的归来,这些年来,忍受住了常人所不能忍的精神和肉体上的痛,疯癫和嚎叫也只是自我镇痛的一剂麻醉剂。好在最后她在望陂的倒影中与学武相见了,于是自己死得很决绝,死得没有什么留恋。 疯婆婆的屋里只有一张空空的床和一只装衣服的木箱子,箱子里面只有几身衣裳。在云芝的屋里还有保存一条红色的围巾和一块大洋,那是元厚从战场带回来的学武的遗物。厅堂里织布机上还有一匹没有来得及织完的棉纱,屋外是满满一堆的柴火,除了这些她别无他物。可是,在疯婆婆的眼里,拥有的是若梅、媳妇莲莲、儿子蓬伢仔、孙女和女儿花花,只不过她们都在台山上,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台山才是自己的归宿。 "嫂子!对不住你哦,哥哥牺牲了没敢跟你说实话,骗了你十多年!衣服、围巾你带去吧,哥哥早在那头等你,你一路慢走......"云芝把那身被剁碎后缝补好的衣服放进灵柩,把那条红色的围巾围在了嫂子的脖颈上...... 疯婆婆和她的亲人们一起葬在台山上! 疯婆婆死后的第二年,也就是1949年,共产党的军队打垮了国民党白匪军,新中国成立! 36:
李忆梓随同李先生和元厚回到上湾村,这是她第一次回家。 李先生向忆梓介绍迎在门口的学文、云芝和茂伢仔,忆梓连忙上前挨个见礼"二爷爷!二奶奶!叔叔!" 云芝笑意盈盈打量着眼前的忆梓,一张清秀的瓜子脸,一双明亮的眼睛,微笑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仿佛看到十七年前的莲莲,惊讶到半晌说不出话来。 "忆梓就是莲莲的女儿,你们的孙女,李先生的养女。第一眼看到忆梓时我也是你现在这个惊讶的样子。"元厚抢先作了介绍。 "我说怎么越看越像莲莲,原来是孙女回来啦,是孙女回来啦!"云芝激动到不知所措,抓住忆梓的手"嘻嘻"地笑,笑着笑着"呜呜"地唏嘘起来。 十七年前莲莲下葬的那一天...... 李先生并没有离开水芹家,只是当时不便在太多人的场合露面一直待在里屋。在孙女面临生死的紧要关头,云芝抱着孙女进入到里屋。 "李先生......"云芝愁满眉头望着李先生。 "......她是我们红军的后代......我尽力救她!"李先生接过襁褓中的孙女。为了不让水芹日后操心,嘱咐云芝把这空襁褓放入莲莲的棺柩,对云芝说"如果孙女能哺养成人,我带她回来......" 云芝眼含泪把孙女交给李先生,自己抱着空襁褓忍不住哭起来。云芝出来便示意八仙打开了莲莲的棺盖将襁褓放到莲莲的棺柩,这一切当时只有学文、云芝和李先生知道。 后来,李先生将孙女托付苏区一户老乡家寄养,取名李忆梓。忆梓与遗子谐音,有烈士遗子的意思,又有不忘家乡故土的意思。 再说元厚,自从水芹决定让元厚离开离开上湾村,便一心打听红军的下落。他一路向西而去,靠在街头耍把式为生。后来全国抗日战争爆发,被国民党抓去当了壮丁成了国民党军,心里却总有说不出的别扭,几次想回到共产党领导的八路军,可那时形成了国共统一战线,部队开赴前线抗日。解放战争爆发后,元厚就率部起义参加了解放军。元厚介绍完自己笑着抖了抖身上穿着的军装,显得很满足的样子。 茂伢仔摸着元厚身上的军装,沉默良久对元厚说"元厚叔,你忘了当初离开上湾村时我对你说过的话了?" "当然记得,那一年我离开上湾村时,你追到村口说找到了红军捎信来。可是......"元厚一脸无奈。 "你元厚叔没有忘记你,我们都不会忘记你,今天不是来捎信吗!"李先生把手轻轻拍在茂伢仔的肩上,接着说:"我们不会忘记当初的承诺,今天我兑现承诺把忆梓带回了上湾村"李先生回过头看着元厚身边的李忆梓说"她都等不及要去台山看她的亲人呢!" "外公,台山在哪里?" 李忆梓拉起元厚的手,正着急见台山上的亲人。妈妈从小受苦,来到上湾村做了童养媳本以为苦尽甘来,没想到命运多舛,妈妈生下了自己便含恨去世。还有台山上的若梅和花花,她们都是自己的亲人。本以为这次回到上湾村可以见到自己的奶奶,没想到奶奶遭遇那么多的坎坷和磨难,到后来凄凉成疯婆婆,也在两年前离世...... "我带你一起上去!"元厚指着村前的台山说。 台山上的几座坟一字排开,坟头上长满了茅草,坟前没有立墓碑,凄凉的景象让李忆梓的心酸酸的,禁不住眼眶中噙着泪水。她面对坟头"妈妈、奶奶......我回来了,看你来了......"忆梓呜呜地哭成了泪人。 从台山上回到上湾村,云芝把一块锃亮锃亮的大洋交到李忆梓的手里:"孙女呀,这块大洋......"云芝说到这里有些哽咽,待情绪稍有平复继续说:"你好好收着,对亲人留个念想!" 李忆梓接过大洋捧在手心,情不自禁双手抱着云芝"嗯!嗯!"点头,泪水滴落在了云芝的肩上...... "元厚兄弟,有一身衣裳要送给你!"云芝说完进屋去了。 元厚正在纳闷,不知云芝为什么送衣裳给自己。 不一会云芝把衣裳交到元厚的手里:"这身衣裳不是我送你的,记得你在我们家淋成落汤鸡似的那一次吗?你舍不得穿上莲莲为你做的那一身衣裳,水芹嫂子第二天就开始为你做这身衣裳。可是,衣裳还没有做好你就离开了,嫂子去世以后发现这身衣裳还整整齐齐摆放在箱子里,尽管嫂子没有交待,我还是代嫂子转交给你!" 元厚将衣裳接了过来,神情凝重却什么也没有说。 "嫂子当时要你离开,你不要怪她!"云芝有落泪的感觉。 "嫂子你准备送点什么给我呢?"李先生打破这伤感的气氛。 "送!送......"云芝转身破颜一笑,笑着笑着尴尬地望着学文。 "嫂子,你看望陂那棵水团花树长得多好啊,这种树生命力强,只要有水栽植下去就能活,到了盛夏开满的水团花就像一个个银铃,又好看又芳香。我就喜欢这水团树,你就挖一棵水团树送给我吧,我把它栽在的屋前,每当想到这片红色的湘赣苏区,想到你们时,水团树就是我的念想......" 大家一起朝村外望去,万物复苏,上湾村处处透着勃勃生机。望陂岸上的水团树随风摇曳,水团花蕾像一颗颗绿翡翠掩映在树叶间。 37:
时光重新回到现在。 现在的台山四周已是林木茂密,上台山路旁的水团树又长出了新叶,鸟儿不停地在林间鸣叫嬉闹,犹如一副百鸟闹春图。祭扫完墓地,我从台山上走下山,儿子可能还停留在故事里,一声不吭跟在我的身后。 台山、晒谷场、水团树、望陂、溪水、上湾村依然还在,可是当年的枪林声、嚎叫声、呐喊声却消失在历史的时空里,取而代之的是郁郁葱葱的森林、林间嬉闹的林鸟。当年那一个个用生命串联起来的故事也被埋进一个个坟墓被风雨冲噬,渐渐地被人们遗忘。 "爸爸,那坟头的墓碑都是孙女后来立的吗?" "嗯!" "我想把水团树种植到台山上的墓边!" 我回过头,看到跟在我身后的儿子一脸很认真、很认真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