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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三九天连载第五章


  三九天 长篇小说连载:(第三章) 未经作者许可不得转载 刘朝宏 著
  第五章
  梁玉仹从厂里借了点钱,向厂长说明了傈海云的特殊情况,辞掉了厂里的工作,带着两大木箱书籍,悄悄地领着傈海云离开了望垄镇。
  列车,由北州市沿铁路线向北方的冬栗省驶去,车上的梁玉仹与傈海云依偎在一起,很自然地出现在车厢内。经过四天的昼夜行驶,列车进入了冬栗省,离梁玉仹家乡舜州市东垣县三齐镇古泉村越来越近。
  火车一进冬栗省,傈海云就发现了冬栗省与西栗省北州望垄的区别。冬天的冬栗省,树上的叶子早就落光了,地里的小麦也进入了冬眠期,田野里没有北州望垄那种浓浓的绿色和无限生机,只有宽阔的平原和笔直的道路,傈海云的心胸感到了一阵开阔和舒畅。
  傈海云一到舜州,就感到了家乡望垄从未有过的严寒,冻得她浑身直打哆嗦。梁玉仹急忙从皮箱里给她拿出件厚厚的毛衣换上。到达舜州的这天下午两点钟左右,梁玉仹和傈海云从舜州坐上了通往古泉村的公共汽车,在下午四点多钟到了古泉村。这时的古泉村刚刚开始了村庄规划,被定为舜州市新村规划建设样板村,家家户户统一尺寸全部盖成砖瓦房,主大街建成二层住宅的小康楼,村内的街道全部水泥铺筑硬化和绿化,模仿着江南一些富裕地方建新村。这时,村内建好的新房还不多,多数还是过去那些土坯墙麦秸盖顶的旧房子,弯而窄的巷道和坑坑洼洼的土街道,裸露着历史的尘埃和落后的痕迹。只有三齐镇穿越古泉村那条宽阔的道路是水泥硬化的,街道两旁还像城里一样安装了一盏盏漂亮的路灯,显得有些洋气。街道上马车和牛羊川流不息,留下一串串湿漉漉的马粪、驴粪、牛粪和黑颗粒状的羊粪。一个戴棉帽穿黑棉袄腰扎草绳脚腕扎着布带、脚穿自制棉靴背着粪筐拿着粪叉的老汉,用粪叉把这些粪便捡起来放在粪筐里,一会儿粪便装满了粪筐,老汉翻过粪叉拍了拍粪筐中粪便,背起粪筐就走了。傈海云看到座落在古泉河边这个六千多口人的村子,明显地发现了古泉村和望垄镇农村的区别。
  望垄镇的村子都是依山而立,随地形盖房,比较分散,多数是青砖青瓦和木楼;而古泉村却是家家户户集中在一块,都是坐北朝南的房子。古泉村的老房子都是用石头做墙基,土坯垒墙石灰泥墙,墙上面是木制三角形梁杈,梁杈上面是屋顶,屋顶用高粱秫秸箔遮盖,秫秸箔上泥上一层泥巴,泥巴上面再铺上长长的麦秸,麦秸随梁杈铺成山字形,外面整齐的麦秸露着镰刀收割的斜岔口,屋脊用石灰封住。
  沿着弯弯曲曲的土巷道走进梁玉仹的家门,傈海云看到是一座具有东垣县地方风格的四合院落。院子里有七间北屋,北屋中间的三间主房是堂屋,堂屋高于两边的厢房和其它房屋,屋檐是青一色的薄石板。房屋的门口两边全是青砖砌就,墙用的是厚土坯,屋子里地面全是土地面。院子里除了种着两棵大石榴树外,还有两棵参天的大槐树,大槐树一左一右摆在堂屋门口的两边,像两个守门的卫士。院子里地上铺的是平整的石块,北屋右侧的窗台下,摆放着一块一米见方二十公分厚的厚石头,是专门用来供奉天爷的。院子里的墙角边,树立着一个独轮推车,摆放着锨镢锄耙扫帚扁担和水桶,墙上挂着排在一起的好几把镰刀和成捆的草绳。四合院南,是一个五亩多地的闲园子,园子里有多处废弃的房屋墙基,种满了桃树杏树枣树石榴树和榆树,堆满了柴禾。傈海云从这古老的土坯草屋、院子和闲园子里,发现了陌生和落后,脸上流露出意外和惊讶的神色。
  梁玉仹看到傈海云的表情,急忙解释说,海云,这就是我的家,现在没有人再在这种房子投资了,古泉村正在建新村,以后都要住砖瓦房。傈海云听了后,点了点头,脸上仍带着担心的表情。
  走进自己的家里,梁玉仹突然间变得胆怯起来,他明白产生这种胆怯的原因。他是在外面自作主张把傈海云领回家的,他担心爹娘反对他领傈海云回来,也担心傈海云嫌古泉村的条件落后。他带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领着傈海云去见爹娘,就在爹娘看到傈海云的同时,他看到了爹娘脸上那生气的神情和冷冷的态度。
  吃过晚饭,梁玉仹把傈海云领进了属于自己的那个小屋,在这个屋里,梁玉仹才感到了真正的自由和轻松。梁玉仹说,海云,我家的条件你也看了,房子也不行,生活也不好,但是古泉村的新村规划建设已经开始了,住这破房子是暂时的,其它的条件也会慢慢地好起来。你好好想想,如果你愿意跟我在这里过,就留下来;如果你不愿意,我也不会难为你,我会马上送你回家。傈海云没有丝毫犹豫,而是坚定地说,我愿跟你在这里过噻。听到她回答的这么干脆和坚定,梁玉仹没有再说什么。
  那边的堂屋里,为了傈海云的到来,梁玉仹的爹娘仍在激烈地争论着。梁兴智老人生气地说,这小子太无法无天了,也不打声招呼就领这么个人回来,根本没把我这当爹的放在眼里。我还以为他在外面发大财了,那木箱子里装的是啥宝贝,原来都是些没用的书。梁玉仹的娘说,这回咱可把媒人常玉蓝和巍宝珍得罪透了。要知道他领媳妇回来,提前和人家媒人说一声就好了。两人正说着,梁玉仹就推门进来了。梁兴智立时从椅子上风一般地站起来,卡着腰冲着他发火,你还回来干啥,你眼里还有这个家吗?梁玉仹的娘说,玉仹,你这事弄得咱家挺被动,你和巍宝珍的事咱还没辞人家媒人;再说你找的这媳妇身架这么小,连点活路也干不了,咋过日子?梁玉仹说,我知道这事没和你们商量是我的不对,因为当时决定回来的时间太急,没有空说。梁兴智说,你这样做,显得咱家多不仗义。梁玉仹说,我和巍宝珍的事,早就和你们说不愿意,我为啥去的西栗省?梁玉仹的娘说,你说巍宝珍哪里孬,哪里配不上你?人家身大力不亏的,大高的身量,又知道过日子,你放着这样的好媳妇不要,偏偏看上这么个不三不四的下三滥。梁玉仹听完这些话说,我的事你们就别管了,我自己找的我不后悔。说完,就离开了爹娘的堂屋。
  天气依然寒冷,三齐镇下起了大雪。无风的夜晚,雪下得格外欢畅,在寂静的黑暗里,覆盖了三齐镇周围那些山丘、河流和山下面的古泉村,覆盖了古泉村夜晚一些本该有的声音。村里的看家狗们一声也不叫了,离开了蹲守的门户,夹着饥饿的肚皮,在雪地上盲目地跑跑停停,偶尔也会竖起耳朵,对着孤独地立在黑暗中的树木,很不理解地呆呆出神。在古泉村中间一条南北胡同里,有一个挺大的院落,院落里有两间低矮的草房被厚重的积雪压迫着,雪花扑打着干裂的窗户纸,发出沙沙的声响。天亮了,梁玉仹早早地爬起来,替娘打开了鸡窝,闷了一夜的鸡叽叽咕咕地叫着,连飞带跑地冲出来,大公鸡伸着脖子挺着红冠展开双翅叫了起来;栏里的猪听到了动静,也爬起来哼哼唧唧地拱起了栏门,仿佛要把栏门拱倒似的。梁玉仹拿起扫帚去胡同里打扫积雪,外面已经有起来的人了,远远地望去,起来的人已经扫出了一条露着土路的人行道。梁玉仹打扫完积雪回家,吃过早饭,准备和傈海云一起去三齐镇。
  厚厚的雪,笼罩着三齐镇大地,放眼望去,三齐镇一片银白。阳光落在雪上,闪耀出金黄的光芒。梁玉仹用自行车带着傈海云,路上很滑,寒风刺进了他们的胸膛,冻僵了他们的手脚。自行车在摇摆中艰难地爬行着,到三齐镇有十里路,他们摔倒了三次才到了。梁玉仹和傈海云到三齐镇买了一袋东北大米,放在了自行车中间的大梁上,带着傈海云又回了古泉村的家。
  傈海云的到来,成了古泉村的头号新闻,这种跨省区跨身份的婚姻,在那时的古泉村还没有。梁玉仹迎来了许多羡慕的目光,羡慕他找了个城里吃国库粮的媳妇,但同时也听到别人的一些嘲笑。当梁玉仹和傈海云一高一矮的个头走在村内街上时,当他们穿着喇叭裤手拉手依偎着走在古泉村马路上时,当用自行车带着娇小玲珑的傈海云外出时,经常引起古泉村人的嘀咕和笑话。此时,穿着入时的傈海云出现在古泉村,就像一棵无根的玫瑰插在了荒漠的戈壁滩上。这种结合,正在经受古泉村前所未有的笑话、舆论和压力。在古泉村人的心里,小伙子找媳妇不应找傈海云这么身架矮小的女人,这样娇小的女人是干不了庄稼活过不好日子的。这话传到了梁兴智老人的耳朵里,梁兴智更加担心起来。
  梁兴智在堂屋里罗圈椅子上坐着,左手拿着长长的旱烟袋,用大拇指摁了一下燃烧着的烟袋锅口,吧嗒吧嗒抽了几口后对老伴说,孩子他娘,外面说啥的都有了,我看这媳妇白搭。梁玉仹的娘说,玉仹这孩子命里就贪不上高个子大身量的媳妇,这闺女我也看着够呛。人家外人说,玉仹从南方带了只小鸟回来,说不定啥时候就飞了。我听着心里挺别扭,脸都发烧,玉仹这孩子这么犟,谁能说了他?梁兴智叹了口气,没有再说话,屋子里充满了两个老人的叹气声。
  那边的屋子里,屋里的炉温很高,傈海云已经睡下了。梁玉仹像往日一样习惯性地脱下衣服钻进被子,然后又坐起来,翻起了那本陈旧的卷了边的《安娜。卡列尼娜》小说。即将结婚的他,精力很不集中,一种无形的引力,使梁玉仹又一次将目光投向了傈海云。
  傈海云躺在床的那头,裸露着那秀气的脸庞和白皙的脖颈,畅想着描绘着即将结婚的事,心里甜甜的,一阵阵充实,又一阵阵甜蜜。窗外,夜幕降了下来,这是一个静谧安详迷人的夜晚。
  次日,傈海云坐在院子里,回味着来古泉村发生的故事,她被昨晚的幸福笼罩着。这种美妙甜蜜的生活,使梁玉仹和傈海云进入一种空前的幸福之中。处于幸福中的梁玉仹和傈海云怎么也没有想到,他们回古泉村不久,傈海云的哥哥傈立明便来到了梁玉仹家,他是奉爸爸之命来领傈海云回去的。看到梁玉仹家落后的生活环境,更加坚定了把傈海云带走的决心。傈立明根本没有把傈海云和梁玉仹的求情听进去,他表现得非常固执和顽强。
  傈立明严肃地对梁玉仹说,你们耍对象(谈对象)我不管,可你们不能不经过家里人同意就私奔,这样我爸爸感到很没得(没有)面子,你们让他浪个(怎么)在望垄做人?你别难为我了,我不领海云回去,爸爸那里就交不了差噻。梁玉仹说,我们马上就结婚了,介绍信都开好了,你就成全我们吧。
  傈立明强行把傈海云拽上出租三轮车,梁玉仹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们驶出了胡同。梁玉仹心里一阵酸楚一阵疯狂,屋子里和整个院子里,到处都有傈海云的影子,到处充满了她的气息,这种气息使他感到更加孤独和害怕。又在家熬了几天,他跑到三齐镇邮局打长途电话找栾栗萍,也没有联系上。这时,古泉村的笑话接着就编出来了:
  南方鸟,
  常不了,
  过不了几天往回跑;
  大把的票子铺铁道,
  累得傻小子弯了腰。
  听到这笑话,梁玉仹的泪立时滚了出来。他心里纳闷,现在古泉村人怎么变的这样?为啥和过去差别那么大?和北州望垄、绿洲的人差别更大。那种好的家风和村风哪里去了?他不敢再在家里一个人待着,强忍着这种痛苦又继续到古泉村锻造厂上班,然后又按时下班。日复一日,他好像变了个人似的,对什么事情也不热情,对任何事情都漠不关心,少言寡语,一副冷冰冰的神情。
  梁玉仹的爹娘看到他这个样子,自然心里也不是个滋味,但爹娘心里惦记的还是他的婚事。梁玉仹到了该成家立业的年龄了,他的婚事仍没有着落,这使他爹娘十分着急。终于在一天晚上,爹娘忍不住说出了藏在心里的话,梁玉仹的娘说,像你这个年龄的人都成家了,你打算等到啥时候?梁玉仹听了后,心里更加难受,放下碗筷,连饭都没吃完,就回屋睡觉了。他翻来覆去不能入睡,泪水一直笼罩着他的眼睛,睁眼闭眼都感到傈海云站在自己眼前。自从有了傈海云,梁玉仹的意识里就从来再没想过别的姑娘,他认为自己只能属于傈海云。后来,他在痛苦失望中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就在这天夜里,他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爹娘托媒人常玉蓝逼着他和巍宝珍结婚了。命运,使梁玉仹必须面对巍宝珍,但婚后,他们始终没有融入真正的夫妻生活中,梁玉仹看见巍宝珍就害怕,就躲,吓得直藏。梁玉仹有自己的想法,他不想再凑合着和别的女人过日子,不管这女人多美。这使他每次看到巍宝珍,心里都产生一阵阵惭愧、内疚和恐慌。他自从有了傈海云,就没有再打算与别的姑娘结合,他认为再去和别的姑娘相爱,是一种欺骗和极大的犯罪,除非人类没有爱情。他感到内疚感到自责感到痛苦感到无法解脱,他甚至想到了死。他越是在这内疚的时候,就越想起了傈海云,他希望傈海云尽快地出现,来救救他。梦中的傈海云果然出现了,在梦里他与她拥抱、互吻,他感到与她在一起是那么自然,那么和谐,那么默契。然后又为没留住她后悔、内疚和痛苦。一会儿,梦中的傈海云不见了,他疯狂地找,疯狂地喊,找遍了他与她在望垄镇生活过的每个地方,穿梭于绿洲的每片竹林、杨梅林、松林和桔林,都没有再找到傈海云。他疯狂地呼喊着傈海云的名字,好像与她分别了一个世纪一样漫长,他承受痛苦的能力已到了极限,他估计着自己很快会疯,会疯得厉害,疯对他来说只是个时间问题。他痛苦地大声呼唤着,呼唤着,这大声的呼唤使他从梦中醒来。这个梦,并没有给他带来安慰,相反却使他更加痛苦,梦中傈海云的影子,时时浮现在他的眼前。
  梁玉仹的屋子里一片漆黑,他幻觉着傈海云不会走远,就在他的身边,就在古泉村。在向他微笑,在向他招手,在向他呼唤,在向他求援。这共同生活过的小屋里,充满了傈海云的影子和她的气息,这种影子和气息,使他感到一阵阵恐慌和害怕,他猛地从床上爬起来跑出了小屋。
  院子里,月光洒落下来,映照着墙壁上挂着的她喜欢吃的一串串"贵三红"朝天椒。这"贵三红"朝天椒是西栗省北州市的名特产,他又回想起她吃辣椒时的情景,那么香甜,那么勇敢,那么津津有味。一时间,她的影子又幻觉般地弥漫在整个小院里,他吓得跑出了这个小院,来到了古泉村外的古泉河边。
  月光洒落在古泉河的两岸,河里的水早已干枯了,寒风袭进了他的胸膛,使他浑身冷得颤栗起来。他站在河岸上遥望着北州望垄方向,发出了一声声撕裂的呼喊。声音绕过古泉河,碰撞到西面的山上又折回来,梁玉仹望着西面的山峰,发出了要冲过这座山峰推垮这座大山的誓言。这座山峰,挡住了他的视线,阻断了他的梦想和思念,他想跨越这座山峰,于是,他向这座山峰冲去。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才来到了这座山峰前。遥望山颠,山上黑漆漆的,冷飕飕的。梁玉仹开始攀登这座山峰,他认为只要跨越了这山,就能看到傈海云家乡方向的道路,就有了找到傈海云的希望。当爬到半山腰的时候,梁玉仹踩空了一块石头,从山上滚落了下来,身子在山坡上接连打了几个滚后,正好落在了一个酸枣树窝里,梁玉仹感到一阵针刺的疼痛,浑身扎满了针刺。他艰难地爬起来,又往上爬去,经过近九个小时的努力,终于爬上了山顶。这时,天朦朦亮了,站在山顶向傈海云家的北州方向望去,远处仍有一片又一片连绵的群山阻挡着,梁玉仹感到了跨越这些群山的艰难。
  思念也是一种痛苦,见不到傈海云,梁玉仹胸腔里感到了撕心裂肺般的疼痛。他心神不宁,坐立不安,度日如年。
  分离十几天犹如十几年,好像与傈海云相隔在另一个世纪、另一个世界和另一个星球那么遥远。突然有一天,梁玉仹收到了栾栗萍发来的加急电报,传出一个惊人的噩耗,傈海云出事了。在北州通往望垄镇的盘山公路上,由于雨天路滑,急弯多,出现了车辆交通事故,汽车坠入幽深的山谷。海云的右胳膊被摔断,头部受了重伤,脑部残留着血块,血块压迫着视觉神经,住进了北州市人民医院。梁玉仹再也不能在家里待下去了,心早已飞向了望垄镇,他不顾家人的反对,立即从舜州火车站坐上了转往北州的列车。
  北州市人民医院里,傈海云静静地躺在床上,右胳膊用绷带包裹着,旁边架子上挂着输水的吊瓶,头部和脸上都缠满了绷带,鲜红的血液浸透了绷带。傈立明在另一个房间里躺着,他的伤势比傈海云轻些。海云的妈妈、海云的幺爸爹(最小的叔叔)傈仕升和栾栗萍守在她的床边,见梁玉仹来了,小声和梁玉仹打着招呼,害怕惊醒傈海云。梁玉仹轻轻的问,海云的伤重吗?傈海云的妈妈伤心地说,右胳膊断了,头部摔成重伤,脑子里的淤血压迫着视神经,医生说,如不及时开刀手术,眼睛将会失明,大脑将会失忆,但开刀的风险很大。手术已经做了五天了,眼睛不知道还能不能复明。这时,傈海云从昏迷中苏醒过来,像是听到了什么特别熟悉的声音,嗅到了特别熟悉的气息。她突然惊叫了起来:谁来了,谁来了?梁玉仹哭着奔到她的床边说,海云,我来了,我是玉仹啊!傈海云动了动身子,想起来,但没有起来。是你吗?玉仹,是你吗?梁玉仹说,不要哭,你的眼睛还不行,你必须忍着。傈海云哭着说,你不是玉仹,你是哪个?你已经是第三个冒充梁玉仹的了,你们都在骗我噻。梁玉仹说,海云,我是玉仹,你听听我的声音?傈海云说,你不是,你忍心骗一个受伤的人有浪个(什么)好处?梁玉仹哭了,他从衣袋里取出她送给他的那块手绢,放在了她的左手中说,海云,这东西你还熟悉吗?她的左手在手绢上摸索着,她摸到了自己绣的那个熟悉的图案,突然一阵高兴,她感到是她给他绣的那块,但是她又想到,世上一样的手绢很多。此时,她还是不能相信面前的他就是她日夜思念的梁玉仹。
  梁玉仹见傈海云还是不相信,便把自己的上衣脱掉,把胸膛裸露在她的面前。当傈海云触到那块刻着她名字的粗糙不平的肉斑时,先是啊地惊叫了一声,然后用手抚摸着这块肉斑,用脸贴近了这块肉斑。她心里想着,那把锋利明亮刺眼的尖刀,是如何在他的胸膛上刺刻的,她仿佛看到了刺刻后奔涌出滚烫的热血和他那疼痛的表情。但是她又一想,这也不能说明面前的他就是梁玉仹。
  梁玉仹见傈海云还是不相信,他只好跪在她的床前,把断了的手指递给她说,你应该相信这里吧!她又触到了他左手上的那节断指,他仔细地嗅了一下空气中他那特殊的气息,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这才相信了他。她哭喊着,把他拉到了床前。
  傈仕章这时从外面进来,正看到眼前这一幕。傈仕章脸上仍就一片腊黄,咬着牙气愤地说,龟儿子(骂人的话),你来干浪个(什么)?如果不是你勾引我女儿,她浪个(怎么)会落到今天浪个(这么)惨局。你给我滚出去,你没得(没有)资格再来这里。梁玉仹说,我有资格来这里,我爱她,不管你承认不承认,愿意不愿意,都阻挡不了我和海云好下去。你好好想想,如果你不把她强行抓来,她怎么会有今天的结局?傈仕章气得跺了一下脚说,私儿子(骂人的话),她是我的女儿,是你拐走了她,我还没和你算拐卖的帐呢。你给我快滚,我不想再见到你!梁玉仹说,你可以撵我走,但是我要告诉你,不管她伤的怎样,生活能不能自理,我都要娶她。亏你还是她的爸爸,你能在她最需要人的时候赶我走。傈仕章吼叫着在空中挥舞着带有老年斑点的右手掌说,你滚,赶快滚!我一刻也不想见到你?梁玉仹满含着眼泪,深情地望了病床上的傈海云一眼说,好,我走。傈海云哭叫着说,玉仹,你不能走噻!
  梁玉仹含着泪在门口停了停,还是走出了医院。他感到此时太悲凉太凄苦了,他连爱的权利都被剥夺了,这是怎样的一种痛苦啊!让人欲哭无泪,欲死不能。天将黑了,他一人独自行走在北州的街道上,肚子里一阵饥肠咕噜,他感到一阵难耐的饥饿,这种难耐的饥饿和痛苦在折磨着他的身心。他强忍着饥饿,在冷静地思考,他忽然想到这样走了正好上了傈仕章的当,应该再回去,争取得到护理她的权利,她不能没有他,此时她正需要他。这时,栾栗萍从医院里追了出来,撵上梁玉仹生气地说,你浪个(怎么)在她最需要你的时候忍心走呢?你是不是看着她残废后想借此甩了她?如果你还爱她,请你马上回去!梁玉仹说,栗萍,你这样说我不但不生你的气,反而很感激你。我告诉你,不管海云将来怎样,伤势能不能恢复,我娶定她了!说完,他和栾栗萍又一起回到了病房。
  病房里仍是一阵争执。
  傈海云的幺爸爹傈仕升说,大哥,现在都浪个(什么)时候了,你还这样固执,海云的病需要精神治疗,医生说过多次,需要家人的密切配合,尤其是梁玉仹。傈海云的妈妈说,孩子她爸,海云将来残废定了,人家玉仹对海云仍没得(没有)变心,我们别再难为他们噻。栾栗萍说,伯伯,他们俩个确实是真心的,我在旁边看得很清楚,我可以作证噻。梁玉仹说,伯伯,你成全我们吧。你答应我们,等于救了两条生命,我们俩个都没有别的选择了。梁玉仹说着说着就跪在了傈仕章的面前,用乞求的目光望着傈仕章并一改往日的称呼说,爸爸,刚才我的态度也不好,让你老人家生气了,可我早已承受不了和海云分离的痛苦了。眼前的事实和傈海云的伤势,使傈仕章长长地叹了口气,摇了摇头,一阵难为情的样子,想说点什么,也没有再说出口。但原先那满脸的严肃与冷落,明显地消失了不少,他的心里,仍被一种忧虑的情绪困挠着。屋子里开始变得宁静,不再有别的争执,紧张的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从这以后,傈仕章的态度有了些转变,在众人的劝说下,在事实面前,他接受和选择了梁玉仹做他的女婿,按照傈海云的想法,回古泉村生活。
  傈海云伤势稳定了以后,梁玉仹又回到了望垄镇西原轧钢厂干临时工,抽空去北州照顾傈海云。就这样,日复一日,时光荏苒,转眼又来到了一年的冬天。
  冬天里难得的好阳光如同金子一样,洒在望垄镇街上起伏的木楼阁上,那些古老或新生的窗棂上也染上了一层不真实的暖意。虽然望垄的街道狭窄得有些捉襟见肘,却仍可从矮的墙、深的巷和青的瓦这些细节里看出一丝丝古意。瘦瘦的河流从望垄镇外缓缓流过,河水有些苍白,无声地打着漩儿。夕阳西下的时候,起起伏伏的房屋的影子,次第投到了静静的河面上,满河都是些高大的剪影在轻轻地荡来荡去。春节即将到来,望垄镇笼罩着一派祥和的节日喜庆气氛。这年冬天,望垄镇并不寒冷,天气异常地变暖,山野处处仍是一派生机和绿意朦胧。油菜长势很好,已经呈现出了暗绿色,只等春天一到,它将会在一夜之间绽放出千千万万黄色的花朵,梁玉仹已经预料到花开时的盛况,嗅到了花香。
  傈海云的伤势基本上得到了恢复,经过精心手术和治疗,眼睛也保住了。伤势基本复原后,傈仕章就把傈海云交给了梁玉仹,傈海云带好结婚介绍信,梁玉仹决定领着她回冬栗省的老家古泉村,傈海云的嫂子汪俞琳送他们到了北州火车站。
  在站台上,汪俞琳想起了自己出嫁时热闹的情景,心里为傈海云离家的冷清感到一阵辛酸。今天的傈海云,没有彩礼,没有鲜花,没有热热闹闹的场面,只有冷冷清清的离别。想到这些,汪俞琳的眼里流下了辛酸的泪水。这时,傈海云摸了一下包,突然发现准备好的辣椒没有带上,于是对梁玉仹说,坏了,忘了带辣椒了,你等我一哈(下)我去再买点。梁玉仹说,别买了,我们古泉村也有辣椒。汪俞琳说,玉仹,你不晓得(知道),北州的辣椒格外好吃,北州人是吃不惯外地辣椒的。你们都等着,我去买。说完转身就往站台外面跑去,梁玉仹这时才想起了北州人对辣椒的描述。
  北州自古流传着"北州有一怪,辣椒往外带"的老话,北州人到外地出差进修探亲访友旅游和上学,都带上一包包(瓶)的辣椒面糊辣椒油辣椒辣椒酱糟辣椒糍粑辣椒,北州人制作辣椒熟制品可以算是一种创举,既能在外地吃到家乡口味,又能较长时间存放着不坏。说起辣椒,在北州生活的时间长了,都觉得离不开辣椒了,北州人吃菜的口味很辣,是全中国吃辣椒最厉害的地方。外地流传着四川人"辣不怕"、湖南人"不怕辣"和北州人"怕不辣"的传说。在北州的时候,辣椒到处都有,无处不在,偶尔一餐不吃也感觉不到什么,可是一旦你离开北州,那种渴望与无奈就会油然而生。记得有一次傈海云对梁玉仹说她到南栗省去,十多天都没有吃到辣椒,口中寡淡得没有滋味。无奈之际,走到了一家餐馆,远远看到桌子上有一碗红红的辣椒酱,傈海云精神为之一振,心想这下可有辣椒吃了。于是,点了一碗米线,米线一上桌,她就迫不急待地夹了一大筷子辣椒放进了碗里,店里的服务员看见就说,放这么多,照你这个吃法我们能供得起吗?傈海云说,我就是冲你这碗辣椒来的,没这辣椒我还不来呢!服务员气得做了一个鬼脸就走开了。这一吃不要紧,咸得傈海云差点吐出来,一点辣椒味也没有,盐比辣椒多了好几倍,辣味都给咸味淹没了,傈海云米线也没吃付了钱转身就走了。从这以后,只要一出门,傈海云就自己做上一瓶油辣椒带上,走到哪里就吃到哪里,从不再为吃不到北州的辣椒发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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