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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三九天连载第四章


  三九天 长篇小说连载:(第三章) 未经作者许可不得转载 刘朝宏 著
  第四章
  梁玉仹从外面回到西原轧钢厂,业务员韩金莱见到他劈头就问,玉仹,是不是想从这里找媳妇落户?梁玉仹没有回答。韩金莱估量着梁玉仹说,找了这里的媳妇可就回不了古泉村了,这里太穷了,穷的让人害怕,你就打算在这山沟里过一辈子?梁玉仹说,我看这里比咱古泉村强多了,环境好,人也好。韩金莱说,这里比不上咱古泉村,除了有大山还有啥?外地人都给北州编了唱了,叫"西栗十八怪"。梁玉仹问,哪十八怪?别听那些人胡诌。韩金莱说,你听着,我给你背一遍:
  姑娘叫老太
  背着孩子谈恋爱
  三个蚊子炒盘菜
  四季同穿戴
  面条赛皮带
  豆腐烧着卖
  鲜花当蔬菜
  蚂蚁当作下酒菜
  竹筒当烟袋
  房子空中盖
  火车没有汽车快
  溜索比船快
  鸡蛋栓着卖
  草帽当锅盖
  水火当作神来拜
  有话不说歌来代
  石头长在云天外
  山有多高水常在
  梁玉仹听了后说,别听这些人瞎说。韩金莱说,这里的怪事可多了,光"十八怪"就有好几个。你再听听另一个"西栗十八怪":
  石板房子依山盖
  火箭帽儿头上戴
  簸箕当成画来卖
  没有辣椒不算菜
  牛角喝酒不能赖
  豆腐越臭人越爱
  十斤银饰姑娘带
  穿着古装到现代
  头上牛角把牛拜
  千岁老人走村寨
  唱戏不用搭戏台
  两片衣服前后盖
  稻谷排队空中晒
  侗族大歌震老外
  小小猪儿价钱怪
  娃娃包着面皮卖
  吊脚楼上好自在
  唱着山歌谈恋爱
  梁玉仹听完后对韩金莱说,你说的西栗这些怪不全是孬事,恰恰反映了这里的特点。他没有赞成韩金莱对北州和望垄的看法。
  韩金莱走了后,梁玉仹就给爹回了信,拒绝了爹娘让他和巍宝珍订婚的要求。写完信,他感到浑身一阵轻松,像是完成了一项重大任务一样。他从心里喜欢上了望垄,喜欢上了绿洲,喜欢上了傈海云。傈海云的出现,使他对以后生活产生了无限美好的憧憬。他在兴奋之余,仍有一份担心,这份担心就是他这种农民身份和家乡冬栗农村的生活环境,他认为这是和傈海云结合的最大障碍。但他又不甘心因为这种农民身份而失去傈海云。
  那时古泉村的农民,还没有一个从外省区找吃国库粮城里媳妇回村的,村里的小伙子从来就没敢想过这样的事。这时候的梁玉仹开始想了,他从古泉村的发展趋势预见到,将来的古泉村肯定会成为一座农民城,肯定会划入城区纳入城区发展,会像城里人一样过上好日子。古泉村人的婚姻也会随生活的富裕发生变化,农村小伙子也会娶来舜州城里和外省甚至国外的洋媳妇,想到这里,梁玉仹感到一阵振奋和自豪。但他在清醒的瞬间又想道,目前的古泉村正处于发展的起步阶段,各方面的条件还不行,生活还相当艰苦。来望垄前那一年在古泉村所干的农活,又映现在他的脑海。
  那一年,他真正感受到古泉村农民的艰辛和农村紧张艰苦生活的节奏。春天里,出了正月他就去村南侍弄那二亩春地,先是找带犁的小拖拉机把地耕了,然后就开始整地头修堰边砸坷垃搂平划杠杠种棉花。从棉苗钻出来长到一人多高,梁玉仹几乎每天都在地里转悠着给棉苗除草打杈施肥喷药,不知不觉几个月就过去了。棉花地里的活干得差不多了,能沉住气喘口气了,麦收又来到了跟前。先是到自家的场里刨场泼水撒糠,用牲口拉着碌砫碾完场后,再赶集买草绳买镰刀买杈子买耙。过麦是最让梁玉仹怵头的,那时梁玉仹家有三亩地在古泉村北的黄龙岗下,麦收全指望人工用镰刀收割,像梁玉仹这样的整劳力一天也就割一亩小麦,割完后捆成个运到场里垛起来,就抓阄挨号等着拖粒机脱粒了。每次从麦场忙完回家,头顶上都顶着满天的星星,腰疼的不敢弯,腿累得肿了疼得走不动了,手上磨出了血泡,五指不能攥拢。就这样,连续拖累上三天后,按抓到的阄儿挨上号脱两遍麦捆,用簸箕扬出麦粒晒干缴了公粮入了囤,这才算过完了麦。这期间,还得抽空去地里一窝一窝的人工种棒子(玉米)。棒子一出来,又开始忙着定苗刨麦茬除草耠地施肥,把这些活干完后,南山坡春地里的棉花就开了,又得赶紧去拾棉花。就这样再过一个月,又开始过秋了。秋天的活更多更累人,古泉村人把秋收叫长尾巴秋。过秋前,先从自家的栏里出粪,粪从栏里一小车一小车地推出来,在街上晾干后,用小推车或拖拉机运到地头上,等掰了棒子人工杀了玉米秸秆后,把粪一堆一堆地推进去摆在地里,撒匀后再耕地整地划地界人工播种小麦,种上小麦再脱棒子晒干缴公粮后入囤,这才算过完了秋。那时候,先进的耕作方式和收割机械还没有进入古泉村,地里的活多数靠人工去干。就这样忙活一年下来,梁玉仹黑瘦了一圈,只能得点粮食吃,还是挣不到几个钱。梁玉仹心里常嘀咕,农业机械化都吆喝了这么多年了,大机械为啥还来不到古泉村?农民辛辛苦苦忙活一年,还是挣不到几个钱?
  到了冬天,也不让古泉村的农民闲着,不是整地就是搞这样那样的水利工程。那时候的冬干工程没有大型机械,全靠人工挖。那是一九八二年的冬天,梁玉仹被古泉村的生产队派去挖圆塘,用大车子推土,车子两边捆着两个长长的大篓筐,一车子足有六百多斤重,开始用牲口拉车子,后来坡陡了就用柴油机做的爬坡器牵引。那时梁玉仹的力气还没长足,一天一天的下来,累得梁玉仹浑身像散了架,回到家里连饭都不想吃,倒下蒙头就睡,常常是一觉睡到天亮也不觉得解乏。那一年,梁玉仹在古泉村真过够了,特别地想离开村子,连做梦都坐火车离家出走。梁玉仹的爹为了拴住他的心,托人给他在三齐镇找了份临时工。那时候的临时工相当难找,那年代三齐镇农村的工业副业特别少,农闲时节,多数农民都在家闲着,能干上下苦力的临时工也让人羡慕。梁玉仹那份临时工是去建筑队当小工,每天能挣两块钱。那时三齐镇正在古泉村北建设一个煤矿,梁玉仹就加入到建设新煤矿的队伍中。第一天上班的早晨,梁玉仹还特意穿上蓝国防服打扮了打扮,骑上自行车走出了梁家胡同。街上的人自然也都知道他干上了挣工资的临时工,很羡慕地问他并目送他走出好远。到了新煤矿施工地点,施工队负责人安排他用小车推大石头。推石头的小工有十几个人,一半男的一半女的。除了梁玉仹外,这些来干临时工的小工,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从他们的穿着上就可以看出来,在那个年代,没有关系是干不上这样的临时工的。到了中午,梁玉仹随小工们回家吃饭,吃完饭后马上再回工地推石头。就这样,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这样的日子,梁玉仹很是知足。在那计划经济年代村民的眼里,他已经是个挣工资的亦工亦农工人了。可是,这样的日子并不长,十七天后,梁玉仹接到煤矿工地负责人的通知,不让他干了。梁玉仹急的质问工地负责人,负责人说用不了这么多人,梁玉仹哭着离开了新煤矿工地。时间不长,梁玉仹就领到了这十七天的工资,是三十四块钱,梁玉仹把这钱交给了父亲。父亲高兴地说,这钱能买半辆自行车,等钱攒够了的时候,就给你买辆新自行车。梁玉仹没有说话,他心里非常渴望能再去干推石头的临时工。没事的时候,常常去新煤矿工地悄悄地看看,看着那些推石头推石灰的小工,心里是那么的羡慕,更为被辞掉而难过。他在等盼中度过了好长时间,也没有再盼来临时工。后来,进入了村办企业发展阶段,古泉村的企业多了起来。
  梁玉仹知道,古泉村农民的日子还很苦,又是傈海云连见都没有见过的农村,她这种吃国库粮的城里人肯定过不了那种苦日子。应该赶快告诉她,不能再隐瞒下去了,告诉她看看她的反应和想法再说。想到这里,他的眼里噙满了泪水,感到了一阵悲伤。为农民这种身份,更为自己目前这种处境和即将到来的幸福所面临的威胁。
  次日,梁玉仹找到了傈海云,把自己的身份和想法直截了当地告诉了她。傈海云听了后,脸上立时爬上了一层阴影,眼眶在顷刻间便湿润了。一首悲伤的诗,瞬间从心底流出:
  悄悄地说一声
  我爱上了你
  恰似一丝微风细雨
  吹进了少女的心扉
  滋润了少女的情怀
  是一个美妙甜蜜的初恋
  那么纯真 那么忘我
  真的流泪了
  为苦苦渴求 为苦苦追寻
  更为突如其来又将迅失的狂喜
  多么痛苦而又幸福的相思
  过了一会儿,傈海云擦了一把泪眼说,我不管你是浪个(什么)身份,也不管你是穷人和有钱人,只要你对我好,我这辈子就打算跟你了。梁玉仹说,婚姻不是闹着玩的,你是吃国库粮的,我是农民,整天和土地打交道,你要慎重考虑好了再决定。傈海云说,我想好了噻,我嫁给你这个农民。不就是农村吗,有浪个(什么)吓人的?再说,我这个城头(城里)人也没得(没有)工作,是个待业青年,和乡下人有浪个(什么)区别?梁玉仹耐心地解释着说,我的老家古泉村虽说在省城舜州近郊,以后的日子肯定孬不了,但是目前还是要过十几年紧巴艰苦的日子。乡下的苦日子,你可能想象不到,你能过了吗?傈海云说,我不怕,我嫁得是你这个人,不是你的身份噻。梁玉仹说,我知道你不怕,但这件事必须和你家里人商量,你们望垄是很看重吃国库粮城里户口和身份的,你这是从城里往乡下跳,和那些由农村往城里嫁的人正好相反。傈海云说,我不看重我的户口,光一个非农业户口吃国库粮有浪个(什么)用处?我几爹(姑姑)也是个农民,和我住在一条街上,我表妹在街上做生意,她过的光阴(日子)比我家还好噻。梁玉仹说,你说的是对,但是,在一些人的眼里,你表妹家是乡下人,身份和你不一样;你必须和家里商量好,争取得到家人的同意。傈海云说,商量也只是个形式,你想我爸爸妈妈就能和我的想法一样吗?就能那么痛快地答应吗?梁玉仹说,他们同意了才行。傈海云说,尽量吧,反正我是决定了噻。梁玉仹听了傈海云的话兴奋地说,古泉村也有几户不种地做买卖的,这几户人家过得比种地的人家还好。傈海云听了后点了点头。
  梁玉仹走后,傈海云回到家里就把自己和梁玉仹耍朋友(找对象)的事告诉了家里人。家里人听了后,眼睛都瞪得大大的怔怔地望着她,许久都没有说出话来。一会儿,傈仕章从橘黄色竹椅上站起来,两手卡着腰摇着头咬着牙生气地说,人往高处走,你耍朋友(找对象)起码的条件是有工作吃国库粮的城头(城里)人,他是个农民,乡下的光阴(日子)你过不了,你搞反了噻。这年头只听说有从乡下往城头(城里)嫁的,还没听到有从城头(城里)往乡下嫁的。海云的妈妈接着说,海云,你去的那地方离我们家太远噻,不能互相关照,光阴(日子)过不好,手里没得(没有)钱,想家想死了你也回不来噻。傈海云求着爸爸妈妈说,这些我都想过了噻,你们就别再难为我了。傈仕章咬着牙跺着脚说,我不能看着你往火坑里跳噻。傈海云听了后生气地说,你们为浪个(什么)就不尊重一哈(下)我的意见?是你们耍朋友(找对象)还是我耍朋友(找对象)?说完气冲冲地奔上了小楼。
  在楼上,她听到下面的屋子里,爸爸和妈妈继续为她的婚事争吵。妈妈的态度转变得挺快,她用商量的口气和爸爸说,孩子她爸,海云实在愿意,咱们也别难为她了,玉仹这小伙子我们也见了,我看他靠得住(老实),嘿(很)实在,就是家是乡下不能吃国库粮这点缺陷。傈仕章说,要不得(不行啊),乡下的光阴(日子)太苦噻,他们在一块肯定过不下去。海云的妈妈说,咱这城头(城里)人不也是没得(没有)工作自己想办法找(挣)钱吗?人家都把厂子开到我们望垄家门口来了,能说条件差吗?我看了哈(下)地图,玉仹的家地处东部沿海,离着省城舜州又近,将来肯定好噻。傈仕章有些激动地说,我不看以后,只看现在,就现在的条件,我不同意把海云嫁给他噻;你不要听他款大话(说大话),他们那个地方不好。两人正说着,海云的哥哥傈立明从北州市回来了。听到爸爸妈妈在谈论海云的婚事,也插了一句说,海云也不是小娃儿(小孩子)了,考虑问题应该比较成熟了,只要她愿意,应该尊重一哈(下)她的意见噻。傈仕章立即对傈立明说,你晓得(知道)他耍的是浪个(什么)朋友?是个乡下不吃国库粮的农民,还是冬栗省的。傈立明对爸爸说,往上翻三辈子谁不是乡下的农民,我们吃的国库粮不也是农民种的吗?我找的婆娘(老婆)不也是乡下的农民?傈仕章怔了一下望着傈立明说,你和你妈浪个(怎么)是一个鼻孔里出气,是不是海云和你们串通好了让你们来说我?海云的妈妈和哥哥一齐摇着头说,没得!没得(没有)!傈仕章说,不管海云找没找你们,我都必须为她把好这个关,这是我做父亲的责任噻。海云的妈妈和哥哥听到这话,没有再说什么。
  屋子里静了下来,傈仕章陷入了深深的回忆之中,想起了过去他在乡下的那段苦日子。他从小就生在北州一个偏僻的乡下,饱受了山区农村的艰苦,过去乡下落后的生活情景,在他脑海里又浮现了出来。
  那时傈仕章住的房子,是就地取材用山上的石头做的,石头垒墙,石片做瓦。那时候多数人家都是用泥土和石头做房子的墙壁,很少用木料建房子,只有少数民族地方有木架结构的吊脚楼。吊脚楼下面是空着的,有的是用来关牛的,有的是用来盛乱七八糟的杂物。那时的乡下电灯电话收音机录音机电视机都没有,吃的就更不讲究了。在那时的村子里,能吃个饱饭填饱肚子就很满足了,整年整年的很难吃到猪肉片,只有在逢年过节的时候才能吃到点肥猪肉。穿衣也不讲究,穿的衣服都是老大穿破了补补再让老二穿,老二穿破了补补再让老三穿,鞋是自己用布做底的布鞋。最累的还是地里的活,晚上,他经常被那些繁重的体力活累的浑身疼痛睡不着觉。在他的记忆里,除了下大雪下暴雨不能出门,只要能出门的天气就下地干活。一年要种一季大季一季小季,大季是水田,种的是稻子;小季是旱田,种的是油菜和苞谷(玉米)。一般是过完大年就开始农忙,也就是正月底就开始下地。先用水牛耕地,牛在前面拉,人在牛的后面掌着犁,然后再依次插秧、除草、喷药和施肥,忙到农历八月稻子就熟了。收割的时候全指望人工,用肩挑,用背驮。收割完了稻子把田里的水放干后再种小季(油菜),次年农历的三四月,油菜就熟了,油菜熟了又开始种稻子。冬天还要上山砍柴,靠烧柴来取暖和做饭,一年一年的就这样周而复始地循环着。乡下的孩子是闲不住的,放了学回家后撂下书包,就得往地里跑,要到天黑回家后才能在煤油灯下写点作业。就这样忙碌一年又一年,只能得点粮食勉强填饱肚子,根本剩不下几个钱。后来傈仕章全家由北州偏远山区迁到望垄的绿洲村,虽说绿洲村的条件好些,但绿洲毕竟不是城里,于是他领着全家从绿洲迁到望垄镇,把全家人都转成吃国库粮的城镇户口。傈仕章想到这里,心里暗自下定决心,决不能让女儿嫁到乡下去,嫁给农民。
  傈海云一次又一次动员家里人轮流去做爸爸的工作,可傈仕章主意拿的很正,连点缓和的语气都没有。傈海云看透了爸爸的心思,谁也说服不了他,只有让梁玉仹亲自去求他,用真情打动爸爸,说不定会得到他的同意。于是在一天下午,傈海云在三贤山上次见面的地方找到了梁玉仹,把她这种想法告诉了梁玉仹。梁玉仹听了后想了想说,目前也只能这样了。他让傈海云先回去,答应她晚上去找她的爸爸。
  这是个漆黑的夜晚,夜幕笼罩着望垄镇的群山和田野。田野里弥漫着水稻和花草芬芳的气息,偶尔也会看到几个拿着手电筒在稻田里捉黄鳝的小伙,手电光随着小伙扑捉的动作晃动着,映照出一窝又一窝清新翠绿的禾苗。梁玉仹越过田野,在黑暗中摸索着来到了"绿洲小卖部"前,街上仍亮着几个单调昏暗的路灯,他深深地呼了一口气,等心跳得有些平静之后,才小心翼翼地敲了一下店门。
  店门开了,傈仕章穿着圆领白背心在明亮的灯光下正练着书法,梁玉仹看到傈仕章那严厉的目光,顿时变得紧张和一阵心慌,但他没有胆怯。他走到傈仕章跟前,问候了傈仕章后,微笑着用商量的口气说,伯伯,我有一件大事要和你商量。傈仕章听了这话,歪着头愣了一下,用怀疑的目光打量着梁玉仹问,浪个(什么)事?梁玉仹回答说,我想和海云谈对象。傈仕章听了这话,一下子跳起来,带着满脸的怒气冲着梁玉仹说,你别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了,你没得(没有)资格和她耍(谈)对象。你在乡下,你是农民,她在城头(城里),是吃国库粮的,门不当户不对,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噻。梁玉仹耐心地央求说,伯伯,这些我们都认真考虑过了,我们会想办法多挣钱把日子过好的。傈仕章反问道,你们农民用浪个(什么)保证让海云过上好光阴(日子)?你连国库粮都吃不到,你不要打她的主意了,我决不会同意噻。你走,我不欢迎你!说完,一转身进了里屋,关了房门。
  梁玉仹怔怔地望着他那瘦小而骄横的背影离开了外房,眼里涌出了一行辛酸的泪水。他心里很不是个滋味,一下子从希望的顶峰跌入了绝望的深谷,心里空空的十分难受,从傈海云家里回来后,这种感觉更加强烈。他觉得和傈海云在一起,得到傈海云,他来到这个世界上才不会有什么遗憾,活着才不辜负自己的生命。傈海云已成了他生命的全部主宰,仿佛这个世界的一切,地球的运转,一切事物的变化,都是围绕着他和傈海云进行的。失去傈海云,一切都将要终止和停摆,一切都不再那么正常与和谐。他的心里火辣辣的,一阵接着一阵地难受起来,他知道,傈海云的心里也不好受,他从她那略带失望的眼神和话语中,已经感觉到了她那颗狂烈的心跳。夜已很深了,困神早已飞得无影无踪,他想去找傈海云,去安慰她一下。于是他走出房门将门关上,可走出几步后,他又返回来了,他感到在这个深夜去她家不合适,会惹的她爸爸妈妈更加生气,反而会把事情弄得更糟。他重又回到自己的屋子,这时,寂寞、孤独、悲伤、痛苦和绝望一起向他袭来,他感到了从未有过的绝望;但在这绝望的同时,他还是渴望傈仕章能回心转意同意他和傈海云的婚事,让傈海云嫁给他。他认识了傈海云,就不想再让她属于别人,更不想让自己再回到古泉村那样的环境,再面对巍宝珍那样的人。他在期待着,期待着傈仕章能有回心转意的消息。
  夜里,梁玉仹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多种矛盾交织在心头,干忧着他的思绪。正在他心里紧张烦乱的时刻,一阵急促的叩门声打破了他的思绪,使他那根敏锐的神经立时绷紧了。他好像已经预感到将要发生什么,从床上跃起来迅速冲到门前,打开门一看,发现叩门的是海云的妈妈和栾栗萍。昏暗的灯光下,海云的妈妈那胖胖的脸显得更加枯黄难堪和苍老,眉毛紧挤在一起,焦急地说,玉仹,海云不见了,她来过你这里吗?梁玉仹焦急地回答,她没有来,发生什么事了?海云的妈妈叹了口气后断断续续地说,你走后,她和她爸爸吵得非常凶。她嫌她爸爸对你的态度不好,和她爸爸吵了起来,两人谁也不让谁。不知她从哪里弄来了农药,拧开瓶盖就要往嘴里倒,被我发现后夺了过来。她在气头上,又摸起酒瓶灌起酒来,一哈(下)喝进去半斤多。瞬间的功夫,她的肚子里好像塞进了一团火,烧得她坐立不安,眼泪立时就淌出来了。一会儿,她狂笑了起来,我看到,她真的是醉了。嘴里不住地说,我不活了噻,我不活了噻!说完后,就哭着跑出了家,谁也拦不住她。梁玉仹焦急地问,她会到哪里去呢?会不会去绿洲呢?栾栗萍说,我们赶紧去看看。
  他们急忙来到了绿洲,找遍了绿洲的每个地方,也没有找到傈海云。这时,
  栾栗萍突然醒悟过来说,我晓得(知道)了,赶快跟我走!说完,便拉着梁玉仹向望垄镇的望月山跑去。
  望月山是望垄镇的最高峰,这里至今还留下了许多美丽的传说。相传在清代年间有一对相爱的望垄男女青年,因父母反对他们的婚姻,不堪忍受分离的痛苦,最后两人一起坠崖自杀,以示真情。后来,望月山便有了名气,成了望垄镇情人幽会的场所,也成了失恋的男女经常光顾的地方。
  黑夜里,梁玉仹他们在山路上疾走着,身子在崎岖不平的山路上摇颠着,经过一段又一段坎坷的山路,终于摸到了望月山前。梁玉仹感到这山好高、好大、好黑、好险。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拼命地探寻着,漆黑的山峰,阻挡着他的视线,他的眼前一片模糊不清。他擦了擦眼,又一次搜寻着大山,这时,他发现在山腰中间出现了一个抖动模糊的小白点,他想到了傈海云穿过的那身洁白的夏装。梁玉仹禁不住大声叫喊了起来:海云,海云……
  抖动的小白点果然是傈海云,但她没有听见,仍使出全身的力气向望月山山顶攀登。爬上山顶,她已累得筋疲力尽,浑身汗流浃背,失望和痛苦一起向她袭来。脸上的汗水夹杂着眼里流出的泪水,漫过脸庞滑落在她那洁白的衬衫上,湿透了胸前一大片。她感到这样活着实在没有意思,感到了生命延续的艰难。她颤抖地走到山崖边,黑暗中,她眺望那幽静的山谷和养育自己多年的小镇和土地,远处的望垄镇显得格外宁静和安详,失去了往日的喧嚣和欢畅。她往幽深的山谷里看了一眼,山谷里一片漆黑,一阵清凉的风袭来,卷走了她身上所有的燥热和汗水。她感到一阵颤栗,好冷,好饿,浑身无力。她拢了拢额前的头发,做了做最后的准备,准备从这里跳下去,结束这痛苦的生活。妈妈,再见了;玉仹,再见了……她嘴里呼唤着最想念的亲人,眼里充满了泪水。就在坠崖的刹那间,她突然又对亲人对人生产生了留恋之情,想再见见自己的亲人,想对自己的亲人作最后的告别。她想起了妈妈,想起了梁玉仹,想起了栾栗萍,她一阵纳闷和伤心,难道他们对自己的出走竟无动于衷吗?
  一阵微弱的叫喊声由远而近地传来,打破了她这悲伤的思绪。她终于听到了是由山下传来的叫喊声,尽管声音很微弱,她还是听出来了这熟悉的声音。她听清楚了,这是梁玉仹的声音,声音凄厉焦虑充满渴求。这声音,使她对活着又产生了一丝希望与依恋;这声音,像一阵热流迅速传遍了她的全身,使她在凄凉冷冷的夜晚感到了一点温暖。
  梁玉仹拼命地追上了山顶,他发现了她,她也看到了他。俩人各自发出一声哭喊,奔跑着在山顶的中央紧紧拥抱了,像是分别了许久而又出现的重逢和相聚,两颗心在猛烈地碰撞着。一会儿,傈海云从拥抱中挣脱了出来,想到梁玉仹没有耐心没有尽最大努力去求爸爸,她非常生气。她突然把他推开说,你不要管我,我们已经没得(没有)关系了,你没得(没有)权力再来找我噻。梁玉仹说,我们有关系,因为我爱你,我永远不会放弃你,你永远是属于我的。傈海云说,你说谎!如果你真心爱我,在今晚就不会那么简单地应付一哈(下)走了,你应该好好地求求爸爸,让他答应我们的婚事。可你没得(没有)耐心,没得(没有)真正去努力,没得(没有)战胜困难的决心和毅力,所以你并不是真的爱我噻。梁玉仹凄厉地说,海云,你说错了,我不是这样的。今晚我是下了很大的决心去的,心里想得最多是怎样去说服你爸爸,我说服你爸爸的想法一直没有动摇过,并且也尽了最大的努力,可是你爸爸的脾气太犟了,太绝了,不给别人一点求情的机会。傈海云说,我不信,如果你爱我,你会千方百计地去说服爸爸的。梁玉仹在无可奈何之际,索性摸起了地上的一块石头,照准自己的左手砸了下去,一阵刺心的疼痛之后,左手上的小指砸断了。
  傈海云听到这声音走过来,像领悟了什么似的,手机械地在他的身上抚摸着,她感到他的体胳好健壮,肌肉好结实,充满了男子汉的威武。她的手继续在他的身上滑动着,每滑动一下,她都感到他的炽热的气息和激烈的心跳,她感到他的心跳动得很快很狂很激烈。她摸到了他胸膛上刻着傈海云名字的粗糙不平的肉斑,她心里想着那把锋利明亮刺眼的尖刀是如何在他胸膛上刺刻的,她仿佛看到了刺刻后奔涌出的滚烫热血和他那疼痛的表情。顺着他的胸膛和肩膀往下滑,突然,她的手在他的左手上停住了。她摸到了他那节湿漉漉的断指,闻到了空气里那浓浓的血腥气味,先是惊叫了一声,突然明白了,紧接着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开始幻觉着那块尖硬的石头是如何砸断他手指的,仿佛听到了断指的脆响,看到了断指后奔涌出的那滚烫鲜红的热血。她知道自己错怪了他,她的心里感到一阵颤栗不安,继而发出撕裂的疼痛,又一次使她泪眼朦胧。她忘情地闯进了梁玉仹的怀里,哭喊着,呼唤着梁玉仹的名字。
  梁玉仹抚摸着傈海云的头说,海云,你应该相信我,不管出现什么情况,遇到多么大的困难,我都不会放弃你,我早就没有和你分开的想法了。
  黑暗中,傈海云抬起头来看了看梁玉仹,又一次扑到他的怀里,两人抱得越来越紧了。夜幕成为他们天然的帐蓬,他闻到了她秀发上的香味和胸膛里散发的迷人的体香。满山遍野的生态林木散发出来的清新气息,环绕着他们,滋润着他们,祝福着他们。栾栗萍见状躲在一个黑暗的角落里,感动得泪流满面,为他们默默地送来了朋友最真诚的祝福。
  次日傍晚,他们两人在绿洲桥附近大悲阁旁的水红树下拥抱了。一阵狂吻过后,梁玉仹说,海云,请你相信我,不管以后出现啥情况,遇到啥问题和困难,我都会和你在一起,我绝不离开你。海云,我想和你订婚,咱俩先订个协议,用双方的良心和人格做担保,用协议这种形式来规范和约束咱俩之间的行为,使我们永远保持牢固永久的恋爱关系,最终达到完美结合的目的。让水红树保佑我们,让水红树给我们作证。这个协议在咱俩心目中应具有法律效力,如果一方违犯了,另一方可拿着协议去控告一方。协议的内容我已经写好了,你看看行不行?你有意见吗?
  傈海云的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她笑的很坦然,笑的很舒畅,笑的很妩媚。回到家后,她急忙打开了协议书,一次又一次地看着:
  订婚协议书
  爱情本无界。乡村与城市,身份与地位,区域与环境,贫穷与富裕,不应成为阻挡男女结合的鸿沟。真情可跨越身份、种族、区域和国界。梁玉仹与傈海云是不可能再分开了,人类爱情的精华,在他们身上延续,使他们至真至爱,成为一个时代爱情发展的顶峰,他们的结合将会永远载入人类文明的史册。两人签订协议,从此订婚,终生厮守,互敬互爱,格守贞洁,彼此包容,共同抵御生活中的风浪和困难,走完人生美好的旅程。口说无凭,特订立此协议,以两串红珠项链为证。
  此协议一式两份,梁玉仹与傈海云每人各一份,自即日签字起正式生效。
  男方(签字)盖章:梁玉仹 女方(签字)盖章:傈海云
  1985年9月订于望垄镇
  傈海云攥着红珠项链甜甜地笑了,在他们两人的认识世界里,红色都象征着顺利和成功。虽然这种定情物廉价便宜,但在他们心里比金子还要珍贵。从这晚以后,梁玉仹再也没来"绿洲小卖部",但是他思念傈海云的心情却越来越强烈。梁玉仹感到,傈海云是家乡古泉村难以找到的女孩,是自己这辈子苦苦寻求的最理想的女孩,自己一刻也离不开她了。傈海云的出现,打破了梁玉仹对人生和婚姻的许多看法,驱除了过去他心中原有的悲伤情绪,他的生命开始有了靓丽的色彩,他的生活充满了新的激情和希望。面对傈仕章的阻挡,梁玉仹不仅没有退却,反而更加坚定了和傈海云结合的信心。
  傈海云的想法和梁玉仹不谋而合,家庭的压力,不仅没有拆散他们,反而使他们的关系更加紧密融洽了。他们开始了一次又一次秘密约会。
  第一次秘密约会是在傈海云的哥哥傈立明家。傈立明家在北州市远郊一家工厂的工人宿舍,是北州市的一家大型国有企业,他们是坐着西原轧钢厂的灰色大卡车去的。去之前,傈海云和爸爸妈妈撒了个谎,提前来到了梁玉仹厂子的山脚下。梁玉仹厂里灰色的卡车从山上飞奔下来,在她的面前停住,拉着她翻过崇山峻岭,来到了傈立明所在的厂区。
  厂区座落在北州东郊一片风光秀丽绿意葱茏的山川之中,傈海云的哥哥在班上,她的嫂子汪俞琳和侄女在家。嫂子汪俞琳也是个农村人,一直没有工作,整天待在家里操持家务,照看孩子。多年城里的生活,使汪俞琳变得身上一点也看不出农村的痕迹了。她穿戴入时,皮肤白而细腻,待人大方,说话客气。他们的宿舍是厂里过去盖的灰砖灰瓦旧平房,虽然从外面看起来很陈旧,但里面装饰得却挺讲究和豪华。梁玉仹在屋子里坐了一会,感到有些拘束,便约傈海云到外面去转转。
  外面的山谷里,溪流潺潺,稻田、茶树、竹林、棕榈、芭蕉,星罗棋布。满山遍野的树木散发出的生态气息,弥漫在空气里,使空气变得格外湿润和清新,一派生态和谐的热带风光景象。
  傈海云领着梁玉仹登上了一个山岭,领略了岭下人们的杰作。在这海拔近千米的北州高原上,群山像一个个风姿绰约的少妇,把一块块精美的绿锦缎环抱着,针针线线绣出一座座盎然生机的树林,编织出一弯弯碧绿的良田,梳理出一缕缕女人新浴后长发飘逸的茶园。这是女娲娘娘坦裸的身躯,这是北州女人成熟的母体,这是望垄绿洲少女丰满迷人的胸脯。这儿的黄天厚土,孕育了几百万北州人对大自然的呵护,屹立着几百万北州人亘久的理念,浇灌出几百万北州人叹为观止的生态茶园。
  梁玉仹原来没有见过茶厂,于是傈海云又领着他来到了茶厂。制茶车间地板砖上铺着竹席,茶青从杀青、摊凉、理条、揉捻、烘干、磨锅一条工艺线上流过,工人们身穿护士一样的白大褂,头戴着白罩帽子,干净又整洁。这里的工人不像在从事体力劳动,而是在制作精细的工艺品。制茶的机器上一尘不染,只有机器运转的低声吟唱,看不到一星半点杂乱和污物。走出制茶车间,满目迎来的又是一片山水风光。一山又一山,一水又一水,山山若断若连,水水纵横交错。方圆几十里,人被风景困在里边,无论向哪走去,都是异卉奇葩,都是奇峰怪石,都是满目生态。无论春夏秋冬,这里都有杂花绿树、草长莺飞,都有静水鸣泉、落英缤纷。而那些不知生于何年何月的老藤,或许会荡过来一只顽皮的小猴,那些不知姓甚名谁的树木,时时会飞出同样不知姓甚名谁的鸟儿。两旁的山峰直接云天,种种莫以名之的古树把山峰装扮得神秘悠远。身边的小溪时隐时现,隐没时满耳的水声喧哗,出现时秋寒炎热顿消。溪边和溪中的石上,全是异草奇花,一片片、一丛丛,仿佛倾诉着遗世独立的情怀;一株株肥硕的芭蕉,以森森绿意悠悠地摇摆着美人的舞蹈和幽怨;花飘落,叶低语,把人一下子就从纷纷攘攘的尘市里拽了出来,满心里唐诗宋词元曲的幽雅意境;微风,吹动着碧绿的树叶,一枝枝红杜鹃轻轻摇摆,河里响着潺潺的流水和着婉转的鸟声;溪水总是这样穿过小草,在沙石间缓缓地流过,轻轻地歌唱着;清清的溪流萦回在秀丽的山谷间,两岸群峰竞秀,积翠凝蓝。在雨后的阳光下看去,山腰上那一带树林,仍坚强挺拔地屹立着。
  从茶厂里出来,不远处有一座军营,一排排平整的灰瓦房镶嵌在碧绿的山川之中。军营里宽阔的操场上,身穿红领章黄军褂蓝裤子,头戴红五星黄军帽的军人,端着步枪排成一排排整齐的队伍,伴着《解放军进行曲》雄浑壮丽的节奏在阔步前进。梁玉仹从没有近距离见过这么庞大的解放军队伍,并且从来没有见过穿蓝裤子的解放军,他盯着队伍注视了很久,他那当兵的梦想又从心底跳了出来。傈海云好像看透了他的心思,笑着问他,你是不是想当兵?梁玉仹回答,是的,当兵是我从小的梦想。傈海云说,和平时期当兵就是离开家乡去外地锻炼独立生活能力,你们来望垄建厂子,和当兵差不多。梁玉仹回答,有点相似,但不一样。虽然没有当兵有些遗憾,但来望垄建厂子遇到你,是我今生最好的运气。傈海云听了这话,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远处,一个女兵唱着前苏联歌曲《小路》走了过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一直通向迷雾的远方
  我要沿着这条细长的小路
  跟着我的爱人上战场
  纷纷雪花掩盖了他的足迹
  没有脚步也听不到歌声
  在那一片宽广银色的原野上
  只有一条小路孤零零
  他在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
  实在叫我心中挂牵
  我要变成一只伶俐的小鸟
  立刻飞到爱人的身边
  在这大雪纷纷飞舞的早晨
  战斗还在残酷地进行
  我要勇敢地为他包扎伤口
  从那炮火中把他救出来
  一条小路曲曲弯弯细又长
  我的小路伸向远方
  请你带领我吧我的小路啊
  跟着爱人到遥远的边疆
  接近中午的时候,梁玉仹和傈海云回来了,汪俞琳早已把雪白的米饭和四个菜摆上了吃饭的矮桌子,坐在桌子旁边等待着他们回来。见他们进来,汪俞琳热情地招呼他们坐下吃饭,梁玉仹说,等哥哥回来一起吃吧。汪俞琳说,你哥今天中午有事,不回来了。汪俞琳拿起筷子,给梁玉仹夹了些菜放在了盛有米饭的碗里,劝他多吃菜。
  午饭很快吃完,汪俞琳打扫了剩饭,泡上苦丁茶,陪他们开始说话,说话的内容一直围绕着梁玉仹和傈海云将来的生活。说了一会儿话,汪俞琳想回避一下,于是就对梁玉仹和傈海云说,你们两个在家里耍(玩)着,我去赶场(赶集)买点菜。傈海云知道嫂子是有意躲空给他们,也不点破。汪俞琳离开家不久,傈立明从外面吃饭回来了,傈海云给哥哥泡上一杯茶,傈立明坐下和梁玉仹说了一会儿话,就去上班了。
  傈立明上班以后,梁玉仹和傈海云又出去散步,厂区传来齐秦演唱的《大约在冬季》这首流行歌曲。这首当时轰动大江南北的歌曲,他们两个都很喜欢,乐曲一响,他们便不约而同地跟着乐曲唱了起来。他们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唱着,这首歌伴随着他们走出了很远,很远。太阳这时候开始往下落了,下山的阳光一寸一寸地从梁玉仹和傈海云的身上抚过,然后消失在云中,黄昏的意味随阳光的远去而越来越深重。天快黑下来的时候,他们来到了一片竹林前,他们在竹林边站着,互相望着对方。恋爱就是这样,无声地站在一起,有些陌生,但是默契,近在咫尺,却一心一意地向遥远的地方憧憬。梁玉仹猛然张开双臂把她搂进了怀里,嘴唇慢慢地靠近了傈海云的唇,傈海云的嘴唇也在向梁玉仹靠近,两片唇贴在了一起,时间在飞快地过去。
  梁玉仹和傈海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傈立明早已回家了。吃过晚饭后,汪俞琳到里间的卧室里拿出一个折叠床,放在了客厅里打开支好后,回屋和傈海云睡下了。梁玉仹和傈立明睡在了客厅里的折叠床上,梁玉仹从内心感到有些拘束,两人有一句无一句地说了几分钟的话,傈立明便睡着了。梁玉仹没有睡着,他的脑海里在一遍又一遍地过滤着与傈海云认识以来的所有经过,尤其是今天的接触,使他从骨子里真正喜欢上了傈海云这个女孩,喜欢上了望垄这个优美迷人的环境。他感到了人生的快乐,认为自己的生命从此才有了真正的尊严。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外面的生态植被和清新湿润的空气笼罩着这座小屋。
  梁玉仹和傈海云第二次秘密约会的地点是在北州市,那天他们商量好去北州市游玩。梁玉仹在离望垄较远的一个路口边等车,深秋的望垄大地,到处是一派丰收的景象,山峦、河流、村寨、塘坝,流光溢彩,如诗如画。芩洲河水,从远山深处款款而来,顺着竹木扶疏的堤岸淙淙流去;小路在阡陌的田野上延伸,穿过成片的桔林、李林、竹林,然后消失在那些绿荫掩映下的农家小院。田野恬静空阔,收割后的谷垛,错落有致地排列在垄埂间。田野尽头是个寨子,寨子大都是具有唐宋夜郎遗风的街房建筑,古朴典雅,砖墙木檐,青瓦白楞,在艳阳下熠熠生辉。三三两两的村民,赶着灰大的水牛从寨子里出来,水牛背上驮满了收获的喜悦。悠扬的叶笛,伴着小溪的欢唱,姑娘们的山歌,在蜿蜒的小路上飘荡着。桔园里,层层叠叠、密密疏疏的桔树,以及挂满枝头的累累果实,让人眼花缭乱,醉意盎然;斑斓绚丽的新鲜柑桔,伸手可摘。这时,一个绰约妩媚的姑娘从桔林里走来,掰开一个青色桔皮的鲜桔,一股浓郁的桔香直扑鼻孔。热情的村民们端着盛满桔子的竹篮,早已迎候在寨子的场坝上。客车穿行于山峦之间的公路上,沿途是富有层次感的梯田,勤劳憨厚的水牛,飘如薄绢的河流和在田间忙碌的人们,构成了一幅流淌的丰收画卷。
  梁玉仹上了车,打开车窗,车外湿润新鲜的空气吹进了车里,立即感到了一阵沁人心脾的舒爽。车窗外面,扑面而来的是一座座险峻的高山和山谷间蜿蜒流淌的清澈河流。在河流与山谷之间,梁玉仹看到一座座别致的木结构房屋,大概是因为雨水多需要遮雨的缘故,屋檐很长,屋顶是弧形的青瓦片,四壁是木板,这就是北州乡下的村庄。
  北州农村的房屋十分独特,大多依山傍水而建,与北方那些整齐的乡村相比,这些房屋并不讲究方向,也不太迷信自然风水。都是背山面河又顺着山势的起伏而建,错落有致,星星点点散布在谷地里,山坡上,与周围雄奇而又清秀的热带自然风光,显得如此和谐一致。车到望垄镇绿洲村时,外面下起了小雨,雨不依不饶地下着。在绿洲桥上,透过车窗外稀薄的雨帘,一道绿水扑入眼帘。水静静地,仿佛凝结了无尽的绿色,并将它永远储存在这山里,只有堤坝上飞跃迸溅的浪花,喧哗着它欢欣流动的生命。路傍着河,近距离看水,便看清了乱跺的雨脚,将芩洲河的河水柔嫩的面庞剜出一个个小窝,一河清流便显出很沧桑的样子。河两边的山秀秀的,绿绿的秋水环抱着一个沙洲,沙洲上翠竹森森、黛草萋萋。站到河边,河对岸的山,懒洋洋地起伏于眼底。田野里,幽幽地浮现出了水牛背上的牧童和牛角上的书包。山很高很高,树很深很深,琅琅的读书声传出了很远。梁玉仹的心,沉浸在水的绿里山的绿里和朗朗的读书声里。
  客车到了北州,傈海云领着梁玉仹跨过北州市区的铁路线,到北州火车站北侧的一个朋友家去。那个朋友没在家,他们又很快翻过铁路线,到北州市里去了。
  一到北州,见一座城市夹在山沟里好像只有那么几条街缺乏大都市的样子,心里自然对这座城市产生了疑问,但当傍晚漫步在这条让人产生疑问的一条条街上,见到这街上的行人在悠闲地散步,在幸福地聊天,自然地谈笑风生时,便看到了他们脸上泻满的富足,泻满的安详。即使是在炎热的夏季,这里也不需要空调就很凉爽,是一个理想避暑的地方。此时你会感到,这里并不是穷乡僻壤,而是一个美丽的地方,是一个迷人的天堂。
  北州是一个城乡差别十分明显的地区,在北州街头,乡下人和城里人几乎一眼就能分辨出来。北州的乡下人穿戴很落后,衣服的样式和颜色不像城里人那么时髦和流行;由于长期在农田里劳作,北州乡下人的脸色黑紫黑紫的,不像城里人那样奶白和细腻;北州乡下人走路也和城里人不一样,乡下人整天与土地和山坡打交道,走起路来用力大,动作单一呆板。而城里人走路用力小,并且轻飘飘的富有韵律和节奏感,动作斯文而优雅;北州的乡下由于地处山区,农活全指望背和挑,时间久了,背就自然而然地驼了;而城里人的背是直的,像一个竖着的笔直的"一"字。
  北州市区的路不算很宽,但很干净,路两边种满了一棵棵高大的棕榈树,使这座城市弥漫着浓郁的亚热带气息。市内的汽车行驶有序,道路两边的建筑大都差不多一样高,远处还有许多在建的高层大楼,楼旁矗立着一架架伸着长臂的塔吊。芩洲河蜿蜒着穿过市区,走到哪里都可以看见这美丽的芩洲河。有了水,北州越显得富有灵性了。整个北州城看上去就像一座生态森林公园,城在绿中,水在城中,人在景中。北州的街道命名和其他城市差不多,什么大连路,北京路,上海路,香港路,澳门路琅琅上口,让人感觉北州的街道命名全是以地名而来的。和众多城市不一样的是,北州没有大十字,市中心在丁字口。北州的主街就一条中华路,从火车站绕到丁字口,沿途流行的店铺比比皆是,全是平时能看到的品牌,当然也有很多没有看到过的品牌。
  北州的中巴车值得一提,中巴的售票员个个身怀绝技,车门几乎是不关的;每每看见在车飞驰的当儿,售票员们时常把身体探出车门之外揽客。不过在北州坐中巴有种上帝的感觉,车一停稳,售票员便会走到车边邀你上车,给你找座位,让人感觉这几毛钱花的好值。
  北州话有点川味,鼻音很重,男孩说话有阳刚之气,女孩说起话来听着格外温柔;北州的公园格外生态,走进座落在郊外的北州公园,园里有山,有河,有瀑布,有溶洞;河面上流水潺潺,非常优美,非常浪漫。溶洞里,一路高高低低,阴冷潮湿,洞中漆黑,没有夜景模式的傻瓜相机在洞中什么都拍不到;从溶洞里出来到了河岸边,岸上是一个非常安静的小山村,河水很绿,有葱葱的稻田,灰色悠闲的老水牛,田埂上还走着几个农家的孩子。
  从北州公园里出来,很快便到了中午,傈海云和梁玉仹商量着去吃正宗的北州有名的羊肉粉。横穿市区的芩洲河两边的大兴路上,人声鼎沸,小吃琳琅满目;吆喝声、炒菜的爆锅声和异香的气味扑面而来。每个摊位上都摆满了一盘盘生鲜蔬菜、鱼肉河鲜,还有装在玻璃坛子里各式各样的泡菜,红红绿绿,煞是好看,诱人食欲。在短短一段不足二十米长的路上,仅专营羊肉粉的小店就有三十多家,而且每一家都生意兴隆,还有人不断地从外地坐出租车赶到这里,看得出他们是专程来吃北州羊肉粉的。有位矮胖的北州人吃完后抹着油嘴边走边唱:
  白沙井勒巴子洋竽,味道不错;
  豆牙湾的绵哨米皮,肥肉嘿多;
  公园路、丝娃娃,恋爱豆腐有点辣;
  新东门、刘二妈,想吃米皮豆去找她;
  走马坝的黎锅帖,一嘴咬下全是肉。
  市医院,野冰粉,排队勒人多得很。
  沈阳路,口口头,卖鸭脚板勒还没结婚。
  北州勒,小吃多,没唱到勒莫怪我。
  吃完了北州羊肉粉,傈海云对梁玉仹说,到北州不喝"董酒",那不算真正到过北州噻,今天我请你尝尝"董酒"。在北州买"董酒",价低,货真,让人放心。不像在外地,每每买瓶酒,回来后总要猜疑半天,弄得喝酒的情趣都少了许多。在一家不大不小的商店里,傈海云选了一瓶"董酒",去了包装,晶莹的玻璃瓶子就露了出来,酒液莹莹的亮,一入目就叫人喜欢。他们选了个临街的饭馆坐下,服务员端过来一盘凉拌折耳根,一盘炒竹笋,傈海云拿过酒瓶,启了盖,轻轻把两个酒杯倒满,端起来,和梁玉仹轻轻地一碰,酒香就溢出来了。幽雅的香气,渐渐弥漫在房间里,饭店里的录音机响了起来,传出了《跟着感觉走》这首歌曲,紧接着便是《走进咖啡屋》和《大约在冬季》。听着《大约在冬季》这首悠扬的乐曲,看着清澈透明的酒液,细细品味着这酒,芳香,柔绵,醇和,甘爽,有微微淡雅的药香。毕竟是名酒,一入口就感到了舒爽,一边是美酒佳酿,一边是傈海云,加上优美的乐曲。梁玉仹竟忘了是在北州,忘了是在远距家乡古泉村几千里外的北州,开怀畅饮,一会儿瓶子就空了。傈海云说,她从来也没喝过浪个(这么)多酒。梁玉仹满面红光,步履飘然,他没有再看北州其它地方的山水,他知道整个北州的山水,都有一种风起云涌的气势,看了一处后,就知道了其它的地方。北州最美的还是水,水是北州最美的资源,从未见过城市之内竟有如此清澈的流水。傈海云对梁玉仹说,喝北州的水也会醉噻,北州的酒多亏了这里的水,由于北州的气候特别适合酿酒,加上精湛的酿造工艺和优良的水源,使这里一般的白酒都比外地高档酒好喝。梁玉仹听了后,点了点头,感觉傈海云一点也没有吹牛。
  自从有了第一次和第二次约会,梁玉仹和傈海云从此变得胆大起来,隔个三天五日的就见上一面。或白天、或夜晚、或湖边、或田埂上、或竹林旁。在稻田边的田埂上,他们依偎在一起,一坐就是几个小时,周围湿润的空气亲吻着他们,环绕着他们;蛙声唱着动听的乐曲,在为他们真诚地祝福和歌唱。在绿洲附近的竹林旁,一轮轮明月高挂在竹林上空,天上传来牛郎织女甜蜜的对话与温馨的祝福。棵棵翠竹,像一个个支持和护卫他们的卫士,紧紧地聚拢在他们身边,分享着他们的幸福与欢乐。时间就这样在他们面前悄然流过,流的飞快,流的神速。从此,他们的约会越来越自然和默契,终于进入了热恋之中。
  恋爱中的女人,最喜欢打扮自己的对象,这期间,傈海云接连送给了梁玉仹三件礼物。第一件是一块洁白的手绢,手绢上绣着一束紫红色的玫瑰花,玫瑰花的周围是一片片翠绿的叶子,枝叶下面是清澈的芩洲河水,那是傈海云亲自给他绣的。梁玉仹接到那手绢后,立时闻到一股傈海云身上特有的迷人的气息,这种穿透力极强的气息,使梁玉仹一下子进入到陶醉状态,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幸福与甘甜;第二件礼物是傈海云给他在望垄镇织的一件毛线坎肩,坎肩是紫红色的,薄薄的,是让他专门用来春秋凉爽时节挡寒的;第三件礼物是她和栾栗萍去北州时给他买的一件羊毛衫,羊毛衫是浅灰色圆领的,当时花了七十块钱。买来后她看着梁玉仹穿上,到处给他拉了拉,看到挺合身,她才满意地露出笑容。后来,傈海云和梁玉仹恋爱的消息,传到了望垄镇傈仕章的耳朵里,傈仕章大发雷霆,只好看紧了傈海云。但是,傈仕章却禁锢不住傈海云的心,傈海云变着法子用书信和梁玉仹交往,不过这种交往毕竟有一定的局限性。这种局限性对他们真情的流露与扼杀,迫使傈海云做出了想与梁玉仹私奔的决定。
  转眼间到了年底,望垄镇下起了百年不遇的大雪。雪覆盖着望垄的山岗和大地,也给望垄带来了从未有过的严寒。就在这个下雪的日子里,梁玉仹收到了傈海云的一封信。梁玉仹很快看到了信中的内容:
  玉仹:
  这样的光阴(日子)我一天也不想再熬了,我想去远方,求求你,带我走吧。不管走到哪里,不管有多苦,我都不在乎,只要我们能在一起就行。现在爸爸看得我很严,你如果愿意,再过几天我提前托人把结婚介绍信开好,走的时候带上,到古泉村和你结婚。我等着你来接我。
  你的海云
  1985年12月16日
  梁玉仹看完后,眼里流下了激动的泪水。梁玉仹明白,和傈海云也只能这样了。他知道,傈海云一旦跟自己走了,家里的关系就全断了,今生就只有梁玉仹一个亲人了,自己要好好待她才行。梁玉仹考虑再三,最后只好做出了回古泉村的决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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