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宁愿做蜉蝣。蟪蛄也好。禾安想。 只要能逃离这闭塞的小镇和压抑的学校。 手表指针嗒嗒,早已过了凌晨3:00。 她忽地坐起,满目虚空。如同失明而涌起的茫然与迷惘将她裹挟上抛,然后又重重地甩到床上。 一个短暂的梦。荒原。黑暗潮水间的巨大缝隙。一只银白的悬浮的盲鲸流浪。 皮肤暴露于冷干的空气中,轻微的撕裂感。寒意似爬虫游离,细密地啃啮血管。真冷。禾安钻回被窝。 寂静如同丝帛拉滞,禾安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沉稳有力。可偏偏有一种窒息感。她饮水似吞咽刀子,得不到丝毫缓解。 好困呐。可我睡不着了。 失眠是多年的病。禾安翕动鼻翼。枕头上烤炙螨虫的味道。被子上的薰衣草香与腥涩。瓷板上未蒸干的潮湿水汽。床边收纳盒上的锈味。书桌上剩下的半包曲奇的苦香。发梢皂角花的清淡芬芳。 禾安爬起,四处摸索手电筒。金属的冰冷触感令她打了个寒战。 禾安自嘲,我真像只虫,双目严重退化,蠕动着,依靠本能啃食树叶,干涩的汁液与毒素一并咽下,或死于鸟,或变成一只肥胖的、扑火的、愚蠢的飞蛾。 耳畔有列车车轮摩擦铁轨的声音。呼啸而过的风声与鸣笛,汩汩地流入禾安的意识。她就当苏登上这辆列车了吧。 我们逃出这里吧。苏说。 你又在幻想些什么。禾安一笑置之,然后继续写题。似一台机器,无休止地写。 苏是蝴蝶,但禾安只能是飞蛾。 她记得苏从背包里翻出存折、钱包、身份证,还有两张车票。终点站禾安早已忘记,不知是大理还是何方。那不重要。 苏说,23:45发车,我们23点在车站集合。 禾安说,我要想想。苏沉默。黝黑的眸子发亮,如同累累擦痕的钢珠。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烟,点火之后又掐灭。抱歉,我忘了纪委看不得烟。苏的嗓音沙哑,像是经年的刻盘,粗粝不平。 禾安受不得苏的阴阳怪气,脚尖轻轻踢了他一下,闷声道,少抽点烟。 ——你想好没? ——还没。 ——那。算了。 苏侧对着禾安,眉目隐在阴翳中。他歪歪地倚在窗边,双手插兜。 辅导室里的人稀稀落落,没有人注意到他们,而苏在她身边。那一刻,禾安才觉得自己是安全的,引人注目令她胸闷难受,她宁愿做个缩在书堆里生锈的做题机器。禾安看见窗边有飞蛾,沾满黏腻粉末的绒毛与双翅,臃肿肥大的身体里仿佛挤满了内脏。一个小瞎子,一个大瞎子,禾安笑了,笑声粗嘎难听。她又不笑了,嘀咕了一句傻瓜,也不知在骂谁。 禾安。苏喊。 禾安低低地应了一声。 你甘心就这样在日复一日的做题中活成傀儡?苏拔高了音量。 不甘心。禾安站起来,犹犹豫豫地坐下。你带我走? 她又有些后悔。父母怎么办?学习怎么办?高考怎么办? 苏没说话。他抓了抓头发,掏出烟又胡乱地塞进口袋。 准时。 他们再也没有交流。 指针指向4:10。 禾安的眼眶干涩,可她始终不曾入睡。 她仔细地翻弄着零碎的记忆片段。只记得苏把玩金属打火机的声音和那只臃肿肥大的飞蛾。应该还有什么忘掉了。禾安的太阳穴突突作跳。混乱的画面剪影般闪过。仿佛被生生扼住了咽喉,而后锋利的刀刃划开,血液沿着切口缓慢地滴流,禾安发不出任何声音。 恍惚中,肥胖的飞蛾扑向了苏手中燃起的火焰,顷刻间没了生息。苏的手指被灼伤,留下红肿的肌肤。 那只是一部分。还有什么。 禾安放弃了再去想。她总是如此轻易放弃。 禾安打开手电筒,光流泛着淡淡的青色,在刷白的天花板上涂抹出大片的阴影,细碎的尘埃浮动如光粒。禾安多想成为一粒尘埃。 这如同一片星空。 苏总和他父亲吵,然后一个人跑来找禾安。隔着一层楼,他在楼下,禾安在楼上。禾安锁起的窗户为苏打开。苏叫她下楼,禾安不敢,即使父母已经熟睡。苏野惯了,找几个着力点,轻轻一跃,爬进禾安的窗户。 苏教她辨识星相。禾安不是个聪明的学生,从来不是。苏指给她的所有星座早已忘却,唯独记得的,只有苏落满星辰的双眸。那是浩瀚的宇宙,禾安渺小得不过是一颗陨石。 禾安总觉得苏会变成蝴蝶飞走。 他应该能沿途观星。禾安想。 苏的房间里有高高一摞天文学资料。 每一辆列车都是通往葬礼的记忆。禾安的愿望是死在列车上,然后任由列车将她载往未知的彼岸,哪怕只是离开这个潮湿寒冷的小镇也好。 禾安赤脚下床,一步一步走向苏无数次爬进来的窗口。温热的皮肤紧贴冰冷光滑的瓷板,热气熏出水印,禾安踏出一条逐渐消失的路。寒气直往脚心钻,似要刺破柔软的血管,冷却血液,冻结心脏,然后成为一具安静的尸体。那样也好。 天空死寂。没有飞鸟。暗红带灰的巨大帷幕压下来,没有一颗星星。只有尖利的风。 苏会失望的。 禾安的太阳穴突突地跳。她一定忘了什么。 又是一辆列车驶过。 苏应该还没有睡,他一向熬夜。苏一定也同禾安一样盯着无星的天空发呆。苏如同流浪的人,孤身前往地图上划记的某个终点。他或许能见到落魄的歌者与诗人。他们都是向往诗和远方的织梦者。 怅然如同抽丝,编织出一个巨大的茧将她包裹,仿佛也已忘却。她眼前依旧是虚空。 指针划到了4:32。今天还有一场考试,禾安依旧无法入睡。 苏应该在黎明到站,然后一生告别。 禾安摁着手机按键,翻遍了整个通讯录都没有S开头的名字。 禾安忽然记起,碍于父母的警告,她从来没有存过苏的电话。 她成了那只银白的盲鲸,兀自流浪在荒原上。她钻进了黑暗潮水间的巨大裂缝。那才是梦境的全部。 只有禾安一个人。 只有她自己。 禾安的泪珠落下来了。她想要见到苏,她想要见到苏。 禾安缩在地板上,哭得要将自己撕裂,死寂将她一点一点吞噬,可她依旧发不出任何声音。 飞蛾是不是只有扑火之后才会后悔? 禾安要告诉苏,她后悔了。 禾安又做了一个梦。 荒原,黑色潮水涌动。没有巨鲸,亦无缝隙。一群飞向白日的蛾。漫天如雪的烬。 她伏在床畔轻轻地呼出蒸腾的热气,太阳穴还在突突跳,她听见自己急促的心跳和滚烫血液极速喷涌的声音,高温灼烧肌肤的纹理,耳朵里只有嗡嗡如蜂的声响。 禾安释然地笑了,笑声轻柔。她惊觉脖颈一片冰冷的湿润,满脸纷飞的泪水。 怎么可能忘记。苏的号码早已烂熟于心,只是拨出去没有回音。 禾安,你怎么不来。时间显示是23:00。 禾安,我早知道你不会来。时间显示是23:21。 禾安,我晓得你在我身后。时间显示是23:35。 那是苏发给禾安的最后一条短讯。 指针退回22:50。 禾安是空手出来的。她缩在车站的阴暗一角,裹着如同膨化的羽绒服,将自己囚在一个厚实的茧里。禾安的脸埋在围巾中,只留一双深黑黯淡的眼瞳,透过仅剩的一线光亮,小心翼翼地窥视世界。 苏站在车站口的路灯下盯着手机屏幕沉默,黑色的长款风衣融入夜色。他的指间夹着一根即将燃尽的烟,暗红火星灼伤了禾安的眼。灰烬散落的过程,如同无数铰碎的胶卷。一场盛大的独角戏,只有苏一个人疯魔般演唱。 雨水濡湿了苏墨色泅染的双眸,昏黄如酒的灯光,将他的影子灌得东摇西晃。他的唇线紧抿似缝,苍白的指尖在手机屏幕上滑动蹁跹。 禾安看见缓慢飘落的雨丝,肖极了弥散于太空中的成尘埃与陨石。苏是唯一的星球。 苏说过,所有的天文学家都是窥视者。他们欺骗每颗孤单的星球。可怜的星球天真地以为会有人来拜访问寻,结果罪魁祸首只是用笔尖在图纸上画了一个无关紧要的点。 禾安早将手机关机。但起码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守候者。她缩在苏的身后一隅近一个小时。 苏一次也没有回头。 指针指向23:45,禾安听到了火车的鸣笛,一节又一节车厢驶过,过往十七年的岁月在滚滚车轮中被碾碎消失。 苏提着行李箱,决然地大步迈向23号车厢。 禾安在雨中停滞。 真冷啊。禾安抬头望向暗红带灰的深沉天空,厚重的铅色压过来,呼出一团白雾。 瞬间弥散。 如果可以忘记有多好。 忘记父母与老师,忘记成堆的作业与试卷,忘记潮水般的大大小小的考试。 忘掉列车突然爆发的混乱,忘掉23号车厢遭遇抢劫,忘掉唯一死去的乘客,指腹有一道冷却的烫伤。 忘掉苏。 禾安再次醒来时,只看见一睹涂满了阴影的墙,青白的天光纺纱般松松散散地塌了一室。 摁掉嘀嘀作响的闹钟,锁上房门与窗户,吐出烧炙的热气,她钻进铁块般的被褥,颤抖的指尖编辑好短信发给父母,禾安阖上沉重的眼皮。 苏,你是唯一的蝴蝶。 我甘愿做众多平庸的飞蛾,选择义无反顾地扑火。 但是,苏,化为灰烬之前,飞蛾会有所徘徊的吧。 天亮了。 苏,晚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