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故事全部为虚构,如有巧合,纯属雷同。 ——题记 我告诉徐立安说,我在1957年7月就被打成了右派。——那顶右派帽子我是自愿顶替别人戴上去的,没想到这一戴就摘不下来了,一直戴了22年。——那年7月底,我只身回了小镇一趟,一是回来取一些生活必需品,二是跟父母道别。我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他们了,因此一直到他们去世都没有回来。 那是1957年5月,上级再次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整风运动,许多知识分子和民主党派人士就党的工作提出了许多宝贵意见。由于中央对国内政治形势做出了不切实际的估计,又采取了"大鸣、大放、大字报、大辩论"的错误方法,这场持续近一年时间的群众性政治运动,把大批知识分子、爱国民主人士和少数党员干部等错划为"右派分子",像费孝通、王蒙、钱瑞升、彭文应、丁玲、冯雪峰、张贤亮等人,全都成了右派分子。他们蒙冤受屈20多年,许多右派分子落入身败名裂、家破人亡的悲惨境遇,被送去"劳动教养"的"右派分子"更是不乏其数。 你也知道,我这个人从小老实巴交的,从来不会干出什么越格的事。大学领导见我学习上进,家里又根正苗红,就让我留校任教。我在学校里教书大约有半年多的时间,反右运动就开始了。当时,上级分配给我们学校两个右派名额——你说,像评先进、选模范这种事情,呵?给我们分配名额,我们倒还可以接受;像划分右派分子这种事情——呵?他们也给我们分配名额,这不是严重的形式主义嘛!上级领导说了,你们是要也得要、不要也得要,——这是上级硬逼下来的,你说荒唐不荒唐! 那年10月份,中央还专门发出了一个《关于划分右派分子标准的通知》。我们学校全体党员集中在会议室里好几天,反复学习了这个《通知》,认为学校里的教师和学生没有一个符合右派分子标准的。但上级部门来人说,让我们学校驼子里面选大个儿,无论如何要完成这项光荣而艰巨的政治任务。于是学校全面停课,发动全体教职员工和学生一起搞运动。学校发动大家运用"狗咬狗,一嘴毛"的策略,勇于揭短,互相攻讦,力求达到提高认识、增进团结、帮助同志、促进工作之目的,以全面提高全校教职员工的凝聚力、向心力和战斗力。结果却事与愿违,直闹得整个学校里乌烟瘴气,人人自危。 经过全校师生半个多月的唇枪舌战,日夜揭发,最终也没能推选出一个右派分子,弄得学校领导和上级有关领导垂头丧气,急得焦头烂额、坐卧不安,就如那热锅上的蚂蚁,团团转。但上级有关领导采取的是"一级压一级、公鸡压母鸡"的英明决策,如泰山压顶一般,这实在要把大家逼疯了。 这时候,学校校长袁清风显示出了一个革命老干部的高风亮节,他不得不主动站出来,说:"这样吧,我在生物医药学方面发表过不少论文,现在考虑起来里面还是有不少错误呢。因此,我愿意主动认领一个右派分子的名额。" 就这样,大家把袁校长以"反动学术权威"的名义报了上去。后来,在三年自然灾害期间,他饿死在了大堡子农场的土豆实验田里,当时旁边没有一个家人和同事。 ——你说说吧,那时他守着满菜园子长得郁郁葱葱的土豆,竟然饿死了,你信不信? 徐立安连声说:"我信,我信,过去是有这样的党员领导干部。" 另一个右派分子叫梁作发,他是我的汉语言文学老师,文笔很好,读过很多中外名著。他家里生了六个孩子,生活很拮据。为了补贴家用,他利用业余时间写了几篇小说在省城的刊物上发表了,挣了不少稿费。但他从来没有舍得拿出来一部分稿费请大家吃馆子,因此就遭到了知情者的记恨,大家在讨论会上提出了他的名字。 袁校长在会上说:"梁作发老师虽然是利用业余时间写文章挣稿费,但俗话说的好:一心不可二用。写东西肯定会影响教学;再说了,挣稿费自己花,那也是资本主义的歪门邪道,属于资本主义尾巴,应该割掉……" 这时候,我听见会场角落里传来隐隐约约的啜泣声,我回头一看,是梁作发老师在那里哭泣,肩膀一耸一耸的,双手捂着脸。 听见梁老师的啜泣声,我心如脔割,袁校长的话我再也没有心思听下去了。于是我斗着胆子站起来,打断了袁校长的讲话: "袁校长,你们这是在欺负一个老实人!他被打成右派,他家里那六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谁来养活?如果组织上同意,我愿意代替梁老师去当右派……" 会场上立刻引起一片不小的骚动。这时,我听见后面人群里有人说:"你这么个乳臭未干的后生,哪有资格当右派?要知道,当右派也是要有相当资格的哟——" 在大庭广众面前受到这样的嘲讽和凌辱,我周身血脉贲张,简直肺都要气炸了。你看吧,在这个会议室里,有人正在为自己、为全家人的前途命运而悲伤欲绝,而有些人却在这样的人生悲剧里寻欢作乐!我想,他们这是在残忍地往一个老实人的伤口上撒盐!已经完全超出了幸灾乐祸的范畴!狗急了跳墙,兔子急了咬人,这话一点不假。老实人惹急了,更是一根筋,不计后果的。这时候,我做出了一个我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惊人举动——当时到底是谁给了我这么大的勇气和信念,现在想来都不可思议呢——我搬起屁股后的凳子,径直朝左侧的窗户走去。在距离窗户两、三米远的地方,我奋力将凳子扔了出去。那条凳子被窗户框弹了回来,凳子腿却砸坏了好几块玻璃,"哗啦哗啦"地落到了楼下的草地上。 "大家都亲眼看见了吧——我在众目睽睽之下,无组织无纪律,无视党纪国法,公然破坏公物,扰乱会场。大家说,我现在够不够一个右派的资格?!"我自豪地向大家宣布。 这时,整个会场上鸦雀无声,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我没想到的是,梁老师这时突然嚎啕大哭起来。他把这些日子积攒在内心的诸多委屈一下子爆发了出来,接着便"咕咚"一声跪下了,并且放声高喊:"汉卿啊——,我们全家人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您的大恩大德啊……" 徐立安听到这里,马上对我竖起了大拇指,连连夸赞我说:"你真有骨气,你真爷们儿!真爷们儿……" "你说你遇到了窝火事儿,我家最近也遇到了一件窝火事儿。"徐立安皱着眉头说。 "什么事儿?" "我那在镇中心校当英语老师的二女儿丽丽啊,最近情绪不大稳定,经常回家哭鼻子,饭也不吃,问她又不说,你说急不急死人。" "像她这个年纪的人,感情方面最容易出问题。你回去仔细观察一下,耐心地问问她,帮他出出主意,多在生活上照顾照顾。孩子如今长大了,懂事了,也成熟了,最后的主意还得由她自己拿。像儿女情长方面的事情,我们当老人的,不能涉入太深,也急不得,火不得。" 我和徐立安正在收发室里尽情地聊着,那个时髦的送花女子满面笑容地从镇政府大院里走出来。她娇滴滴地说:"徐大爷,谢谢你,我走了。" 老徐替他拉开了栅栏门,又"咣当"一声关上。这时候那个傻子正好迎上来,对着那个送花姑娘喊道: "啊哈哈——如果你去约会,别忘了带上我,我可以免费给你们脱衣服……" 她一摆手,不耐烦地骂道:"去去去,滚远一点,别过来烦我!真晦气——" 那女子已经走出很远了,那个傻子还在背后扯着嗓子一个劲儿地喊呢。 我对徐立安说:"我头戴右派分子的帽子长达22年。这些年,我一直在反复琢磨这么一个问题,但至今百思不得其解:人应该是生而平等的,我们都渴望生活在一个自由平等的社会里。然而,到底是谁剥夺了我这22年自由平等的权利?他们的目的又何在呢?我思来想去,总觉得那完全是我自找的麻烦,是自己引火烧身造成的个人命运悲剧。你想想看,在那么一个荒诞的社会背景下,别人想躲还躲不迭呢。" 我深有感触地对徐立安说:"你常年在部队里做饭喂猪,也许你对政治体会不深——政治那玩意儿,太野性,真是让人把握不定,琢磨不透。它可比驴马骡子厉害多了,它一旦尥起蹶子来,全国人民都摁不住,还不如牲口听话和通情达理呢。我是一个被各种政治运动压扁了的人,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摘掉右派帽子后,我再也不敢戳弄那玩意儿了,还是离它远一点儿比较安全。现在我秉持这么一个观点:我不主动去咬驴,希望驴也不要来咬我,我们井水不犯河水,互不干涉,明哲保身。" 徐立安接过我的话说:"是啊,咱们老百姓谈论政治,说句难听的话,就像门口那个傻子的喊话一样荒唐可笑、荒诞不经。" 我说:"事实上,咱们小老百姓老老实实过好自己的小日子,就是最大的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