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树回来,我们原以为能歇歇,可没过两天就下雨了,这下可真就应了那句"人忙天不忙,早晚有一场"的老话。每年都是春耕,今年可好,都快到五月节了,才下雨,简直成了夏耕。但不管怎么说,总算能种地了。这下可把人们忙坏啦!男女老少,大人小孩,全出动了,连学校的学生都放假了,啥都没有种地重要。开始用耕牛种,最后听说公社要给我们派铁牛来种地。我们盼星星盼月亮似得盼呢!终于有一天早晨,我们听着响动了,出去一看,长的像坦克一样的家伙停在门口,从那里头还钻出一个年轻小伙,这时张队长走过来,用手指着那个人,给我们介绍说: "这是我儿子,开拖拉机的。" "我叫张满仓。" 那人冲我们点着头说。 然后我们就跟着拖拉机上山种地,进行劳动分工,有撒种子的、有捋粪的,还有打磙子的,那真是一个人顶十个人忙。只要看得见的时候,我们都在田里,到了天黑,"铁牛"回家了,可我们还得打磙子,错过了明天,种子一干可就出不来了。"铁牛"就是比耕牛快,也就三四天的功夫,大片的耕地就种完了,剩下的小快地,还得用牛犁杖种。 那天中午种完地,大伙都在院子里歇着,看着"铁牛"在那停着,就议论开了。有的夸"铁牛"好,种地快;可也有的人说"铁牛"种地快是快,但不知道庄稼苗出的啥样。更有人担心会白受累,根本不会出苗,大伙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地说啥的都有。当时张满仓也和大伙一快歇着,人们都用羡慕的目光看他,会开拖拉机那相当了不起,当时流行一句歇后语,叫"背着手进鸡窝,不(捡蛋)简单。"我们李书记就对张队长说: "老张,你真有个好儿子,看他开着"铁牛"多威风!" 他听了抿着嘴笑,嘴里还一个劲说:"都是党和毛主席教育得好!" "满仓今年多大啦?说媳妇了没有?" 李书记眼睛看着张队长问。他刚要回答李书记的问话,正在这时就见一个人慌慌张张跑进院来,进院就喊: "满仓,满仓在吗?" 张满仓一看赶紧站起来喊: "老伯,你咋来啦!" 就见那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快回家,你媳妇要生孩子,我先跑出来了。" 大伙听完"哄"地一声都笑了。其实他想说,"我先找你来了", 可一着急,后边的话没说出来。这可让王岐抓住话把了,就听他笑着问: "你侄媳妇还没生呢,你一个叔公公咋先出来啦?" 他说完,逗得大家又一阵大笑。队长爷俩可顾不上笑,跟着那个人一溜烟似得跑了。王岐还嫌我们笑得不够,就冲着张队长背影说: "儿媳妇生孩子,你一个老公公那么着急干啥呀!" 他们都是一个大队的,平时都说笑惯了,那样的话我们可不敢说,也不会说。第二天,张满仓上班了,王岐问他: "你媳妇给你生个啥呀?" "和她妈一样。" 他不高兴地说。 王岐就逗他:"这回你有女婿给你打酒喝了。" 地种完了,"铁牛"和满仓都用不上了,之后就没有了联系。一直到第二年春天,又到种地的时候,铁牛又来了,可开铁牛的人不是满仓了,我们就问张队长: "张大爷,你儿子满仓咋没来呀?不会是高升了吧?" 他用鼻子"哼"一声,没好气地说: "高升了,差点升天上去。" 我们一看不对劲,不敢往下问了。后来王岐告诉我们,他儿子张满仓凭借自己会开拖拉机,有别的女人看上了他,就跟人家鬼混,最后让人家男人把一条腿给打断了。说满仓断腿那天,他爹去接他,到跟前一看,满仓被人打得坐在地上,鼻青脸肿地对她爹说: "爹,我腿没了。" 把他爹肺都要气炸了,咬牙切齿地说: "真是造孽呀!你不仅腿没了,老张家人的脸也让你丢尽了,以后我这张老脸可往哪搁呀!" 我们从那时候起,才知道,整天乐乐呵呵张大爷,原来也挺操心的,不亏听老人们说,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看来还真不假。 那年虽然比往年种地晚点,但庄稼长势好,都跟气吹的似得,比着赛往起长,高梁苞米到了拔节的季节,一到晚上就听那地里"嘎巴嘎巴"直响,刚开始的时候,我们不知道,一听那动静都吓得跟丢了魂似的跑,还以为闹鬼呢!雨水也不缺,三天一小下,五天一大下,人们都高兴得连嘴都合不上,农民一年就盼着能有个好年景。 但是,那时候农村每年一到六七月家家户户就该断顿了,说白了就是没粮食吃,庄稼长得再好,现在也不能吃,真就应了那句老话,远水解不了近渴。营子里那个白胡子老先生,此时又有话说了: "庄稼人两头忙,中间饿断肠。手中无粮,主人心慌啊"。 那时候不仅我们青年点没吃的,生产队更没吃的,生产队的粮仓里没有粮食给社员分,就连老鼠都饿得跑光了。村子里上了年纪的人哭了,都说: "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呀?" 年轻一些的人想得开些,总觉得国家会来救济他们的,他们说: "愁什么呀,天无绝人之路,咱们队长不是去公社要粮了吗!" 离我们青年点不远,住着一户姓冀的,那地方姓冀的多,那家有个七十多的老太太,从旧社会过来的人,小脚不大,走路也不方便,但她每天也都挎着筐"拧拧"地往山上走,明知道没有野菜,还满山去找。 有一天下午,她又挎着空筐回来了,从我们门前路过,我们跟她搭讪: "老奶奶,咋空着筐回来啦?" 她站住之后,身子还得晃荡两下,然后说: "今天野菜没出,明天再去找吧!" 我们看着她笑,可她不笑,眼睛朝马棚里使劲,原来我们饲养员正给马喂料那,就是上边给拨下来的,当时叫豆饼。老太太拧着小脚过去了,跟饲养员说: "你给马吃的东西,能分给我点不?" 饲养员说: "这是豆饼,人不能吃,涨肚。" 老太太说:"我知道是豆饼,我也知道涨肚,你就说给不给吧?" 饲养员没办法,就给她往筐里捧了两捧,然后对她说:"你吃了涨肚可别怨我呀。" 老太太高兴,挎着筐往回走,嘴上还叨咕着: "涨肚总比饿肚子好受啊。" 老太太的话给我们提了醒,后来我们也吃上豆饼了。但这样一来可就苦了那些马,明明是它们的口粮,可却都让我们人给吃了。看着我们跟马抢吃的,队部的领导们嘴上不说,心里也不是滋味,那阵子当官的都跟霜打了的茄子似得,蔫头耷拉脑的,队长整天拿着个布口袋到处转,去张罗粮食,我们七十多人每天都跟小鸟似得,张着嘴要吃的,那真是口口不咬空,有句话说的好,叫人是铁,饭是钢,一顿不吃饿得慌。 有一天,都快中午该做饭的时侯了,可锅里连一粒米都没有,把当时在食堂做饭的任秀梅她们急得在屋里来回走遛,俗话说的好"巧妇难做无米之炊。"没有粮食做,着急也没用。孙勇跟任秀梅关系好,那天中午刚下班,他直接冲食堂去了,进屋开始找吃的。任秀梅就对他说:"别翻了,能吃的东西全都没有,有的东西又都不能吃。" "那咋还不做饭呢?想饿死我们呀?"孙勇笑着问。 任秀梅用手敲着空盆,假装生气地说:"做饭,做饭,就知道吃饭,我拿啥给你做?做你个球啊。" 正在这么个时候,队长背着半袋子子高粱米回来了,放到锅台上,对任秀梅说: "就这么多了,给大伙熬点粥吃吧! 孙勇急忙说: "又吃粥,我这肠子都吃细了。" 任秀梅故意气他: "有粥吃都不错了,害怕连粥都喝不上溜呢。" 我们的想法跟村子里年轻人一样,相信国家既然把我们送农村来了,就不会不管我们,再说我们跟农村人比,还多一个指望,除了国家公社以外,还有矿山管我们,我们的父母还都在矿上呢。 我们队长去了一次矿里,三次公社,可他什么都没拿回来,只是带回来几句话。从矿上回来那天,跟我们说: "大伙别着急,再等两天,矿里说马上有粮食来。" 说是等两天,三天过去了,也没看见粮食的影,第四天矿里的汽车倒是来了,但送来的不是粮食,而是一车烧火的煤。矿上只生产煤,根本没有粮食。等他从公社回来,就挺着腰杆、拍着胸脯跟我们说: "大伙放心吧,公社主任说了,只要他不饿死,大伙也都饿不死。" 接着他又说: "公社有的是粮食,马上给送过来。" 其实队长还真没撒谎,公社还真有的是粮食,可那时候备战备荒,粮食留着打仗给解放军吃,谁敢乱发。 又三四天过去了,仍然没见有粮食来。嘴上说说的事让人不敢全信,不信又不敢,要不日子过下去谁也没盼头了。 人饿急了,啥事都干得出来,那个季节别看庄稼没熟,但地瓜能吃了,那时候各个生产队都种很多地瓜,就是为了救人的命的。 有一天,我们也去地里翻地瓜,那地里不知道被人们翻过多少遍了,可村里村外的人还是用镢头去掘。满地都是人,人比地瓜还多。当时人们眼睛都红了,瞪着眼珠子掘呀,可不大一会,出事了。 我们男知青"四眼"别看眼神不好,可运气好,瞎猫碰上了死耗子,掘着个大地瓜,刚想去用手拿,可有比他手更快地,让人家村里一个姓冀的把地瓜捡起来放自己筐里了。那人外号"冀彪子",其实心眼也不坏,就是平时说话彪虎的,再加上饿,今天就干出不是人的事来了。"四眼"平时都不让人,现在更不让了,扑上去就往回抢,"冀彪子"哇哇一叫唤,旁边地里的人都看到是"四眼"在抢,连我都那么认为。冀彪子冲我们喊:"你们知青欺负人,抢我地瓜。" 我们赶紧围上去,我们头二公子就问他俩: "你们俩到底是谁抢谁的。" 冀彪子还恶人先告状,说: "你们都看见了,明明是他在抢。" 我们的头气急了,就对四眼说: "你饿疯了咋的,还动手抢上了。" "四眼"心里委屈呀,当时都气得脸都青了,对冀彪子说: "你要不怕遭雷劈,就拿去吧。" 可像那个冀彪子你就走吧,可他还挺着脖子,硬气地说: "本来就是我的,当然要拿走。" 这句话把四眼惹急了,冀彪子要转身走,"四眼"又扑上去了,可"四眼"哪是冀彪子的对手,回头就给"四眼"一拳,这下可好,"四眼"不但没打着人家,反倒自己挨了打,再看"四眼"眼镜腿也折了,还落了个乌眼青。二公子此时看不下去,就走过去跟冀彪子理论: "你抢地瓜就抢地瓜得了,还打人,看你真是个彪子。" "今天我就彪了,你们能咋地。" 冀彪子说着冲二公子就过去了。要不是群众和我们大伙拦着,非得打起来不可。生产队的队长听这边有动静就过来,到跟前一看,就骂骂咧咧地说: "他娘的,你们真是疯了,没饿死先掐死,你们死了让老子咋跟公社交待呀?" 骂完了之后,队长又说: "彪子是我的社员,革命群众。" 又一指四眼,说: "这个是知青,还是毛主席派来的,你们俩究竟谁抢谁的,谁也没看见,这样吧,你们一人一半。" 说着队长伸手要地瓜,彪子慢腾腾地把地瓜拿出来,不情愿地递给队长,嘴里仍然说:"是我先掘到的"。 队长也不理她,接过来把地瓜就放到地上,用他手里的铁锨,对准地瓜就是一铁锨,咔嚓一声把地瓜切成两半。可他下手偏了,一半大,另一半小。人群里有人就说: "这咋分呢。" 队长说: "这还不容易吗?" 又是咔嚓一声,将大的那边又切下来一块,放进自己兜里,算是他的了。然后他拿起两块地瓜对大家说: "大小差不多吧。这公平吧。" 说着,他把地瓜分别递给冀彪子和"四眼",微笑着手摸着兜里那块地瓜走了。 其实,一块地瓜也填不满人的肚子,只是当时都好几天没粮食,把人们饿得,见着吃的比娘都亲。 地瓜风波过去之后,我们接着盼粮食。可要说的是,别看粮食没盼来,倒是盼来一场病虫害,开始闹虫灾,庄稼着虫子啦。尤其是高粱,身上密密麻麻全是蜜虫,比高粱叶子都厚。于是,一场跟害虫作斗争的大会战,在那个骄阳似火的日子里开始了。我们当时是白天在田里跟蜜虫斗。晚上下班跟饥饿斗。 要想消灭高粱上的蜜虫,非得用一种名叫"乐果"的农药不行。有一天早晨,我们都刚起来,就听大门外汽车响,大伙还以为这回粮食来了,可到外边一看,送来的是好几箱子农药和打药用的喷雾器。不一会,队长来了,身后还跟了个三十多岁的人,说是公社派来的农业技术员,教我们怎样打药。他讲的时候挺卖力气,还亲自背着喷雾器打了一个来回,在快要晌午的时候,当他听说我们没有中午饭的消息,就偷偷地溜走了。也难怪人家走,公社干部吗,哪能像我们那些穷知青! 给高粱打药,杀死蜜虫,还要做到天越热越打,天越热,农药发挥的作用就越大,那几天,我们都编上班轮换着干,人歇着喷雾器不歇着,用我们队长的话说,那叫"歇人不歇马"。我们害怕药死,就用手巾把嘴绑上,头上戴着草帽,背上背着个喷雾器,左手还不断的打气,右手高举着喷枪,再看我们,说好听点像个机器人,说难听点就是个怪物,在那高粱地里窜来窜去。 有一天中午,天特别热,简直要把人晒死,正轮到他们男知青去打药。可不大一会就听说"四眼"被"乐果"药着送医院了。我们就往医院跑,当时我们都蒙了,还担心万一"四眼"流血过多,我们好给他输血。等我们跑到医院一看,说病人正在抢救中。这时,一个戴着大口罩的医生探出头来,冲我们喊:"病人家属来了没有?" 队长赶紧答应:"来了,我来了。" 医生说:"赶紧进来!" 我们一听,心想完了,看来"四眼"这回真死定了。 可队长进去不大一会就出来了,见他手上还端着个尿盆子。这下我们明白了,原来医生让他进去就是让他端尿盆子。 "四眼"命可真大,那年献血去,抽血没抽死,这回农药也没药死。人们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这句话在四眼身上还真灵验了,从农村回来参加工作以后,人家"四眼"就当上了技术员。 "四眼"出院那天,我们去接他。王岐和他闹,逗他说: "你小子真有福,坐月子还有队长侍候你,给你端屎端尿的。(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