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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冬,久违的太阳出来了,在冷凝得一幅画似的原野上,放着黄光。 院坝里、石坝上、院落低矮的拖檐屋顶上、甚至落光了叶子的桑树丫上,东一处,西一处,此起彼伏的,长出了大大小小的簸簸、筛筛,里面装了些青的、白的、黄的,静悄悄的摊在那里,好像向着太阳盛开的太阳花,大朵朵的,圆溜溜的,远远近近的村落都开遍了。 太阳照在这些绿的、白的、黄的"太阳花"上,温润润的,和那青的麦田、绿的油菜地、黛色的院落、白花花的水田,以及围着围裙、挽起衣袖在院落、田间忙来忙去的女人,交织在一起,让清肃的严冬居然变得生气十足起来。 2
深冬的夕阳,浓缩了,快要搁在山梁子上了,像极了农家最能干的大嫂包出来的、煮熟了、刚剥出来的咸鸭蛋黄,红嘟嘟的,油亮亮的。 青灰里透着红晕的天光,剪影出了三三两两女人的身姿,她们在忙着收回那些"太阳花"。 有的把里面的东西倒在背篼里背着;有的则直接端起来,压在腰上端回去;一个女人把三两个簸盖重叠起来,顶在肩上,像安格尔名画《泉》里的女人,顶一个陶罐一样,一只手从脖颈后弯过去拉住,另一只手竖成三角形托住了往回走。 远看,她们披着夕辉,好像走在画里,她们身后那颗咸鸭蛋黄似的夕阳,恋恋不舍的,在女人顶着的簸盖里跳跃,是想任由女人托回清幽幽的院落去吧。 3
院落,比平常干净了许多,夕辉从院前围着的高高低低的竹林,透过来,染得院落的土墙和粉墙,金晃晃的,青红红的。 院子里,各家各户的女人,都早已横七竖八的架好了条凳,放好方桌,收回的那些簸簸、筛筛,便放到上面,准备好的菜刀和菜板,也很快拿了出来。顷刻,砰砰砰,登登登,嚓嚓嚓的声音,便像开音乐会似的在院落里响了起来。 "罗大嫂,今天太阳好,你家的水腌菜,晾得青穀榖的,切了就好装坛喽。" 葛家的三娘,历来很能干,此时,她一边登登登的切着黄桑桑的大头菜,一边给同样能干的罗大嫂拉起了家常。 "你的大头菜也晾得好噻!今年,你是切片片,还是切丝丝吔?" "一样切一点,往年来看,大头菜丝好卖些。" "哎,葛三娘,你家的咸菜,出了名的哟,水腌菜、酸萝卜、大头菜,一个院子里,就你家的咸菜卖价高!" 罗二嫂也搭腔了,她正在切萝卜线,白生生的,手下的菜刀,啵啵啵的直响,嘴里的江津口音,一串串的吐出来,每一个字眼都甜蜜蜜的。 "哪里嘛,我做水腌菜,还不是跟你们学的。"葛三娘被夸得高兴了,手忙个不停,一张嘴更停不下来了: "土里的奶奶菜,砍来晾起,干了就背到河边狠起洗,洗净了,又捞起来晾干水气,切成些节节,淋上些白酒,和上些盐巴,撒上些花椒,压它在坛子里,哪有你们做得把细?" "呵呵呵,葛三娘,你还不把细呀?伺候个男人、伺候个娃儿,都没你这样把细!" 天色越来越晚了。 母鸡、公鸡们探头探脑的从野外回来了,鸭子排起队,摇摇摆摆的回来了,大白鹅高傲的昂着头,挺起胸脯回来了,还向院子里的人嘎嘎的打了几声招呼,见人们只管在说笑,根本不搭理它们,便乖乖的自个儿往自己的圈门走去。 上灯了,切菜声、说笑声,和昏黄的灯光一起,继续欢快的跳跃。 4
十天半月后,过年时节到了,我去罗家借粑窝舂海椒。 走进罗家,他们一家正吃着年饭。罗大嫂的儿女,这个在说:"今年这个萝卜线蒸腊肉,好香!"那个说;"妈,你汆汤肉里的大头菜丝,好下饭,赶得上葛三娘做的了!" 阳春三月,天蒙蒙亮,去街上赶早场。 好香,刚走拢街口,一股腌制的咸菜清香,便扑鼻而来。 只见卖早菜的,摆了一街,已经有不少人,在菜摊前旋。 一堆人,围在一挑菜篮前,争着抢着买,看那菜篮,便知是葛三娘的。有人已买了菜,提着挤了出来,叽叽喳喳的说: "我买的酸萝卜,她这家的咸酸刚好,中午切成丝丝,炒回锅肉,老的小的,那才爱吃!" "她家的水腌菜,拿来煮胡豆瓣汤,地道惨了,倒酸不咸,又脆又鲜……" 听他们说得那个样子,我和他们一样,止不住咽口水。 朝阳升起来了,葛三娘挑起菜篮往回走,阳光照在她的背上,一身的灿烂。 她的身后,咸菜的清香,还在悠悠的飘。 至今,我都在想:那时,日子很清苦,这些农家女人,怎么就能调弄出那么些滋味来呢? 二〇二〇年十二月十五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