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没有食言,她上山打猪草的时候,经常领着我出去玩,同行的还经常有邻居家的玉妮。玉妮是跟我一块入校念书的。她长得又黑又粗又壮,嘴唇上方经常淌着青鼻涕。我们常常调笑她说:"玉妮,你的鼻涕又淌到脚后跟儿了。"她便拿衣袖一蹭,将稀溜溜的青鼻涕全都抹到衣袖上的,然后再将衣袖往屁股上蹭,因此她的衣袖和屁股总是亮晶晶的。由此村里人给她起了个虽不雅观但很贴切的外号:"花腚"。 花腚饭量惊人,她天天不住嘴地吃。站在大街上,手里总不忘拿上一摞地瓜干,中间夹着自家做的黄豆酱。听她娘说,吃面条她能吃上三大瓷碗,煎饼卷小豆腐能吃五张。她娘说:"俺闺女能吃就好养活。"村里人回敬她道:"能吃顶啥用?到头来找不到婆家,到谁家不把人家吃穷喝穷?"她娘说:"能吃就能干,古人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一世穷。将来我闺女攒下金山银山,你们可别来抢啊……" 姐姐教会了我和玉妮拧柳笛的要领,在她上山打猪草的时候,我和玉妮就在亮马河边拧柳笛等她。天空晴朗澄碧,河水波光粼粼,柳枝拂拂扬扬。我和玉妮学着姐姐的模样,先在掌心吐口唾沫,将鞋子一撂,"噌噌噌"爬上树,折下一段像面条一样细软的柳条来,撸掉树叶,左掐右拧,放在嘴里一吹,呜呜——哇哇——动听极了!玉妮吹响柳笛的时候,美得鼻涕泡儿都吹出来了。我笑话她,她也不在乎,将青鼻涕往衣袖和屁股上一蹭,接着再吹。我不服气她,我跟她比谁的柳笛悦耳动听,谁憋得气长,谁拧柳笛拧得快。由于有了共同的爱好,我俩从此成了形影不离的好伙伴。我俩白天吹,月下吹,风里吹,雨里吹,树杈上吹,牛背上吹,现实中吹,梦境中吹……一直吹到我十三岁那年,姐姐被一群迎亲的队伍抬过了山口,抬进了深山。 我十岁那年,家里发生了一件事。我那在新疆当兵的哥哥因为盗窃军用电缆,被两位便衣军人押送回乡,交由地方法律部门处理。县人民法院经过公开审判,判处哥哥两年有期徒刑。这件事像晴天霹雳,狠狠地砸在爹娘那本来就挺不太直的腰杆上。他们变得更加沉默寡言,不思茶饭。我娘一下子病倒了,在土坑上躺了好几个月,赤脚医生和邻村的巫婆在我家进进出出,号脉、掐人中、针灸、拔罐……什么办法都试过了,就是不见效。后来我娘咳出一口血痰,那病便像抽丝样慢慢地好了。但留下了后遗症,她的腰永远深深地佝偻下去了。 爹娘都是很要脸面的人,家里出了哥哥这么个叛逆他们感到抬不起头来,处处谨小慎微,从不敢大声说话。夏天在大街上纳凉、冬天在墙根儿下晒太阳的时候,爹娘再也不敢往人堆儿里钻,远远地躲着,抽闷烟,纳鞋底,缝衣衫……低着头做,别人有说有笑,他们也不敢搭讪。好在两年很快过去了,哥哥服刑期满。这一天,他拎着一网兜苹果走进家门,后边跟着一群看热闹的孩子。哥哥给每个孩子分了一个苹果,给我时我摇头没接,玉妮却一把接过去,张口就吃起来。 我说:"花腚,你真馋!" 玉妮说:"给我吃,我就吃。" 这时堂屋传来爹爹雷一样的一声怒喝:"畜牲,你给我跪下!" 孩子们吓得浑身一哆嗦。嘴里的苹果也忘记嚼了。他们看见爹爹铁青着脸,手里拿着一把镰刀,三步并作两步地从堂屋里蹿出来,直奔哥哥而去。 "我砍断你的狗腿,看你还怎么去偷!"爹爹怒吼着,手起镰落,"咔嚓"!正砍在哥哥的右小腿肚上,腥红的鲜血"刺刺"地冒出来。孩子们喊叫着夺门而出,唯独我和玉妮站着没动。我俩头皮一炸一炸的,看见哥哥的脸痛苦地抽搐着,嚎叫着,抱着右腿在院子里来回打滚儿。 从此以后,哥哥变成了一个瘸子。 后来我想,爹爹只是一时鲁莽,想出口恶气,却致使哥哥终生残废。其实,哥哥是怀着一颗忏悔的心理回家赔罪的。两年的牢狱生涯已使他痛改前非,他当年偷电缆也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从他进家门拎的那一网兜子苹果,可以看出他对新生活的渴望。后来的事实证明,哥哥不仅热爱劳动,而且他承包的那片果园人见人爱,远近闻名。当爹爹明白过来的时候,吃后悔药都来不及了。 然而,眼前的事实是,一个瘸子在乡村已到结婚年龄了,却迟迟娶不上媳妇,这无疑又成了爹娘的一块心病。 这天晚上,在我家那三间低矮的茅草屋里,黄晕的煤油灯亮至深夜。爹爹圪蹴在煤油灯前,一袋接一袋地抽着麻辣呛人的叶子烟。屋子里死一般的沉寂,唯有墙角和锅台后的蟋蟀在抑扬顿挫地鸣叫。 "你说,西边他刘婶又来给咱老大提亲?"爹问。 "嗯。"娘答应着。 "换亲?" "嗯。" 爹爹好长时间没有说话。他把烟袋锅在炕沿儿上"嘎巴嘎巴"地嗑干净,然后舒了一口长气,像平生第一次做出这么难以定夺的决定: "那就让那男青年过来看看吧。" 没过几天,从南边山坳里过来一个又黑又瘦的小伙子,带了许多彩礼,径直送到了我家的柜子上。那小伙子彬彬有礼,对爹娘毕恭毕敬的样子,不住地搓着一双骨瘦如柴的黑手,显得局促不安。 姐姐眼泪汪汪地从屋里走出来,坐在亮马河边的石头上,望着一河的鹅卵石发呆。 "姐姐,谁欺负你了?"我不解的问。 "姐姐,你不高兴了?"玉妮问。 "姐姐,我俩都给你拧柳笛吹,好吗?"我建议道。 姐姐一把将我搂进怀里,呜呜地哭出声来。 第二年端午节前后,也就是田间的麦子全都收割完以后,从南边的山坳里走出来一群接亲的队伍,他们打着锣鼓,吹着唢呐,过了河,欢欢喜喜地向我家走来。领头的就是那个黑瘦的小伙子。一串鞭炮在门外的大街上噼哩叭啦地响过,锣鼓队便在门外鼓鼓咚咚地敲打个不停。吹唢呐的汉子两腮鼓起,满脸冒油,咿咿呀呀地吹,声音缠绵不绝,悦耳动听,比柳笛要美妙多了。那个黑瘦的小伙子穿一身青布衣褂,带着一帮接亲的队伍,穿过门楼,越过庭院,走进堂屋。见到爹娘,立即鞠躬行礼。姐姐端坐在火炕上,一身红绸子衣褂,不说不笑,眼睛红肿。她已经几天几夜不吃不睡,人已瘦削了一大圈儿。 欢喜的锣鼓和唢呐声,震动了小村里所有人的兴奋神经。他们从家里、从菜园里、从猪圈里、从田地里……从小村的各个角落汇聚到这里来。大门外不必说,大人小孩黑压压一大片;庭院里挤得连站脚的地方都没有了。爹爹嘴角叼着喜烟,端着木制的托盘,翘着脚挤出庭院,来到大门外。他抓起托盘里的糖果和花生以及香烟,向人群里撒去。人们立即乱作一团,争抢撒下的糖果。 晌午,待看热闹的人散去,庭院里便摆出十几张从邻居家借来的饭桌。饭桌缺胳膊少腿,参差不齐,新旧不一。接亲的队伍及我家的长辈们便举起酒盅,互道祝福吉祥,唠家中收成,一个个喝得醉眼朦胧。一个时辰过后,女人们收拾起桌椅碗筷,接着大门外又是一串鞭炮响地过。姐姐要上轿了。 我拉着姐姐的手从炕上下来,穿过庭院,穿过人们注视的目光,走出门楼,径直上了花轿。就在姐姐上花轿的一刹那,她的眼泪夺眶而出。锣鼓声和唢呐声此时掀起高潮,掩盖了姐姐的哭声。她很快拉下轿沿上的搭帘,把红纱巾蒙在头上,让哭声回荡在花桥里。这时司仪一声长喊:"起——轿——"接亲的队伍就出发了。 望着接亲队伍抬着姐姐一步步走远,我的心都要碎了。我看着他们过了河,走过了山口,我哭着大叫一声:"姐姐——",就不顾一切地追了上去。但他们已经走远,显然已经追不上了,我"噔噔噔"爬上了南山,登上了山顶,我看见接亲的队伍沿着盘山小道,一路吹吹打打,一直往大山的深处走去,走去……锣鼓和唢呐声在山谷里回响,缭绕不绝。 那天下午,我坐在山顶的石头上哭成了个泪人儿。 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姐姐嫁到深山后就再也没有回来。从那天起,我的天真烂漫的童年嘎然而止。我好像一下子懂得了许多,长大了许多。从山上返回家的路上我发誓,我一定好好学习,长大了当一名公安战士,首先惩治像我爹爹那样愚昧无能的人,和我哥哥那样自私自利的人——是他们断送了我姐姐的青春年华! 嗷!——再也没有人给我拧柳笛了! 嗷!——再也没有人给我拧柳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