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火七月十二

　　十二
　　当天夜里，白恒和海超，双双来到卢子欣家里。
　　菜碗还摆在桌上，他夫人在灶上洗刷碗筷，像是吃过饭了，卢子欣有滋有味地喝着一点小酒，心情似乎不错。白恒和海超一进门，就发现了，卢子欣情绪上的改变，海超笑着说，嚯，卢老师，一踏进门，就闻到屋子洋溢着酒气的清香，迷人的快意呀。白恒眯着眼，故意凑到卢子欣的耳边说，老卢，看来，谈出个好结果来了？卢子欣说，有什么好结果，只不过我自己躺倒了，接受了现实而已。白恒说，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卢子欣放下碗筷，结束了近几天来少有的用愉悦迎接来的晚餐，缓缓地向两位好友叙述与局长的会见。
　　下午，两点，我带着淑君一道，准时到达教育局。接下来的一幕，我们两夫妻遇上的全是春风，把七月的暑气，吹得无影无踪。
　　通过保安指点，向局长室走去。远远看见，老同学、副局长王忠倩，站在局长室门口，展现着笑脸，频频地向我们两口子招手。到了门口，王副局长轮番地与我们两夫妻握手。迎进局长室，看见局长池雍翎的脸，比盛开的荷花还要灿烂，并且立即把灿烂送了上来，他伸出双手，满满地捧住了我的一只手；陈子君感觉到，除了局长那双有温度的手之外，空调机喷出的强冷空气，扑脸吹来，可能把存在肚子里的火气也赶出去了。
　　我们两夫妻刚坐下，王副局长的茶泡好，还没端到我们面前，又一股柔和舒心的春风吹来，我舒服得无可如何，全身啰嗦起来——池局长跑过来，不是递上一根烟，而是拿着一包中华烟，软包装的！我还不及推辞，那烟已塞进我的裤兜里。局长说，我不抽烟，你拿着抽。我没有点燃享用浩荡的隆恩，但心里已被烟香缠绕，委屈的心理，被烟雾罩住了。
　　说实在的，我们夫妇都感觉到，局长室的气候实在不错，这里适宜好情绪的生长。
　　轻松的口气，热情的态度，恰当地运用，也能化解反抗，局长的谈话，就是用轻松和热情开路的。并且一路顺风，我偷偷地瞄了一下陈淑君，素有暴性子的她，也不见了那怒目圆睁。
　　局长说：＂听说了一中的竞聘结果，我像老王一样，震惊不已。＂
　　王忠倩说，＂池局长一听到你的消息，立即打电话给你们的校长马松来，指示他一定要安抚好你的情绪——他找你谈过话？＂
　　我说，＂找过，谈了好几次，但我觉得，都没能解决问题，谈，还不是不谈。＂
　　池局长歉意地笑笑，说：＂也不怪你们校长，这事处理起来有难度。＂
　　接下来的话语，涉及到实质内容，精彩纷呈是当然的。我最近几天，精神受压抑，思维一直不开窍，今天受到局长们格外的礼遇，思维似乎有点活跃起来，就顺着局长的话说：＂池局长的意思是，问题有难度，就可以不处理，或者可以延缓处理，或者干脆让遇难方自生自灭？＂
　　局长笑起来，＂卢老师，你误解了，我哪里有这个意思？我这样说，无非是说这件事的复杂性，以期得到你的谅解。一方面，我们知道你是受了委屈，另一方面也知道你非常善解人意，我和老王，才来找你谈。＂
　　王忠倩插上来说：＂子欣，我们知道你心里的委屈：无论怎么说，一中落聘的五人里，不应有你。但你要理解，这次是教育改革试点，过去从没有经历过，就像小平同志说的，是摸着石子过河，难免要出差错。＂
　　池局长说：＂不错，任何一次改革，不可能完美无缺。发现了缺陷、不完整的地方，我们在下一个学校、下一次竞聘中、或者在今后推广改革中，加以改进和提高，但不可能将第一次的改革试点推倒重来，这就是我说‘处理有难度’的原因。＂
　　我没有立即回声。我心里明白，局长的意思，我只有接受现实，离开一中这条路。
　　看着丈夫被两个局长围着教育，马上要抵敌不住，陈子君的脸色有了些许的变化，我猜测，她被浇灭的肚火，似乎又露出了火星，很有可能死灰复燃。但毕竟是个人，通人情味，自己和丈夫，刚刚受过恩惠，可不能恩将仇报，立即将本性露出来，投入猛烈的战斗。庆幸淑君的言行是压缩过的，弹药里参了些泥沙，打出的虽是炮弹，但没有爆咋的威力。
　　她的脸红白了一阵后，终于憋不住，说：＂局长，你明确地告诉我一声，我家老卢究竟犯了什么错，学校和你们一定要把他踢出去？难道老卢是不会教书的垃圾不成？＂
　　池局长赶紧说，＂卢老师没有错，他也是个好老师……＂
　　王忠倩忙来救驾，说：＂子欣我最了解，他在大学求学时，学业优秀，参加工作后，在教学上，很有业绩，在数学界是小有名气的。＂
　　＂对，对，＂池局长的舌头又恢复了灵性，＂以卢老师的能干，才气，老早可以当副校长；当校长，也是可以胜任的，只是卢老师在这方面不求上进，呵呵呵。＂
　　听到这里，白恒低头对海超说了一句：＂那池雍翎不在说鬼话吗，他当了这么多年的副局长，如今又当了多年的局长，既然老卢够格当校长，你提拔好了，何必只放屁，不拉屎？＂海超笑笑说，＂白老师，他这是在灌迷魂汤，卢老师受用者呢。＂
　　白恒附在海超耳边轻声说：＂这迷魂汤也果真管用，卢子欣昏昏沉沉，沉醉在自己的才干可以当校长里，他要寻求公平正义的念头，可能马上就要消失了。＂两人都抿嘴而笑。
　　＂你们不要插嘴，让我把事说完，＂卢子欣说，＂说实在的，这池雍翎说的、做的，也算对得起我了，一个小小老百姓，还想怎么样呢。＂
　　卢子欣继续叙述者他始终沐浴在浩荡皇恩快感里。
　　局长的这些话，实在太出我的意外，耳朵像被掏耳屎般的舒服，这是耳朵之幸，心里也当然高兴，但嘴上还是靠硬的，说，＂池局长真会说笑话。不过，你有一点说对了，我性情懒散，不求上进，对官场没兴趣，只想与学生交朋友。＂
　　我一边说着话，一边暗暗地看了陈淑君一眼，见老婆的脸也鲜活生动起来，嘴巴张了几次，大概本已准备好的炮弹，也没想立即发出去，卡壳在咽喉炮膛里了，而且慢慢地转化为礼炮放出去：＂池局长这样器重老卢，可惜我家老卢不识抬举……＂说到这里，她觉得话语不妥，不得要领，赶紧让接下去的话，稍稍加点分量，＂既然我家老卢这样优秀，你们为何不让他留在一中？＂
　　池局长说：＂卢师娘，这不是我们让不让留的问题。我们是一级政府，说话办事，要有公信力，不能朝令夕改，况且，各项政策，具体操作程序，注意事项与要求，都是在竞聘开始前规定好的，学校的做事大方向也没有错，只是群众在这次行使民主的过程中，情绪上有了偏差，这一点，卢老师是清楚的，也是理解的，卢老师，我们不能因为这，全盘否定竞聘，你说对不对？＂
　　这一军，将得我够呛的，我说话，找不到话头，不说话，似乎不妥，应该有个态度。我张着口，还没有妥当的词，从嘴巴里吐出去，王忠倩却抢先来为局长帮腔了，他说：＂正是基于子欣善解人意，我们在互谅互让中，就能取得问题的解决。＂
　　我忍不住问：＂是解决我的，还是你们的？＂＂都解决。＂局长答。＂解决了吗？＂＂正在解决中。＂
　　一阵莫名其妙的笑。之后，局长把头凑近卢子欣，说：＂卢老师，我们局党组经过认真讨论，委托我和老王，慎重地与你商讨解决的办法，你看，这样好不好？＂局长笑眯眯地看着卢子欣，长时间地不说话。卢子欣急了，＂局长，你说，我听着。＂
　　池局长说：＂县职技校、县职教中心，与县一中，是同一级别，也都在城里，还有刚建成的县高级中学，刚建成，还没开学，各种办学条件不错，我希望你任意选择一所，就此定下来，行吗？＂
　　卢子欣说：＂一中是省一级重点，从教育资源，到教学口碑、声望上，它们怎么与一中比？何况，它们都是职业学校，没有升学任务，我一下从省一级重点，到职业学校，怎么面对我的学生、同事、亲朋好友？怎么回答他们的询问，我缘何会从一中到职校？＂
　　＂这样的心情，我们完全理解，我们相信你也能理解我们的心情，＂池雍翎的神情有些凝重起来，＂你的事不解决，县政府引领的改革试点工作就无法开展下去，这会影响我县教育改革的布局，卢老师，希望你能从大局出发，忍辱负重，牺牲点个人利益，为政府和集体排忧解难。＂
　　卢子欣低着头，懊恼极了，他不知怎样说话。心里忽然涌上在家里早就存在过的念头，算了，接受现实吧，或许确是自己的过失，造成现在的结果，不但给自己，给家人，带来烦恼，也给领导，给学校都带来这么多的麻烦，于是，随口说：＂既然局长这样说话了，那我就……＂
　　不料陈淑君却急了。她看看卢子欣马上就要投降，就挺身而出，声音像剖毛竹似的响：＂池局长，你刚才不是说，政府最讲诚信？我家老卢与学校签订了终身聘用合同的，校长自己也说，合同仍然有效，怎么说丢就丢，要老卢离开一中了？迟局长，你最好给个说法。＂说着，拿出那张有学校公章、有马松来校长亲笔签名的合同，——看来，老婆大人，比我成熟，在来教育局之前，她就把这根能维护公平正义、给自己挽回一点面子、给领导制造一点麻烦的救命稻草，暗暗地放在包里，心想又变成一个烫手的山芋，放到局长大人的面前，叫他甩不开，丢不掉，热污一下局长大人的眼睛。末了，还不忘加上一句：＂就算老卢同意局长说的那样去做，我说不行，我调查过了，两校工资也相差一大截。我家老卢又没犯错误，为何平白无故地吃这个亏？＂
　　我的脑海中，也涌上了诸多问题，说：＂就算抛开合同、工资上的差异不说，还有个现实问题，无论到你池局长说的哪所学校，都会在生活上带来很大的不便。我家就在一中的旁边，上下班很方便，而两个职校，都在城市的最西边，上下班要横穿整座城市，我年纪逐渐大了，有个中午睡午觉的坏习惯，您想想，连个立脚、打个瞌睡的地方都没有，这样的生活怎么受得了？＂
　　＂你们提的问题，都可以解决，＂似乎早有对策在胸，卢子欣夫妇的话音刚落，局长立即爽朗地说，＂我逐一给你说。合同当然仍然有效，我们一级组织，怎么会不守信用？不过，你们会理解，这个单县教育系统，是一个整体，都受教育局管辖，你卢老师从一中调剂到职技校或职教中心，仍在单县的教育系统服务，你可以在一中任教，也可以在职校任教，这个合同的条款，仍在发生作用；我们也从没说过，要取消合同，因此说，双方仍在履行这个合同，你们说是不是？＂
　　就局长的这一小截话，仿佛是一把利铲，把我夫妻俩的心掏空了，除了两只眼，还在空虚地转，整个身子，似乎只剩下一具空壳，再也找不出为半句话来，为那根救命稻草加点活力，添点分量。两人都好无奈，眼看着救命稻草变成了一张废纸，被空调的冷却吹了起来，掉进垃圾箱里。而局长的话，又在我俩的耳边响起——
　　＂卢老师提出的、你夫人说的问题，我们可以考虑给与适当的补偿办法，我们会叫学校给你安排一个宿舍，——你先把学校定下来，职技校，还是职教中心？＂
　　我心里想，职教中心是乡下的晨雨中学为主，和其他两所学校合并而成，到城里办学的，熟悉的老师多，就说，＂那就中教中心吧。不过，我听说，职教中心没有职工宿舍的。＂
　　池雍翎局长说，＂这个你放心，偌大的学校，不可能安排不出一间供你休息的屋子。你夫人说的问题，我看这样行不行？你夫人不是没有工作吗，我叫校长给你夫人安排一个轻便点的工作，一边好照顾你的生活起居，另一方面，也增加了你的家庭收入，算是给你离开一中的补偿。卢老师，这样安排，怎么样？＂
　　我的心，被热气鼓得满满的，我还能说什么？我那个充满战斗精神的妻子，竟然说，谢谢局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