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去图书馆注销借书证的时候,我们已经拍过了毕业照,拍照的那天,和煦的阳光撒满了草坪,草叶的清香随风飘散,弥漫了整个五月的季节。在那个季节随处可及展眼即见的都是这样的阳光和暖风,唯有拍照的这一天被记住了,它被记住是因为那一天从图书馆出来,身上再也没有了借书证,我突然觉得空荡荡的,俯视草坪时我忆起了几天前拍照的情景,才醒悟离别正在慢慢地不可更改地进行。 离别其实已经进行了一段时间,从大四时清点自己读过的书,发现只占图书馆可怜的一点点时已开始蕴酿,当第一次觉得图书馆的屋顶是巨大而遥远我却那么孤独而渺小时,从心里的某个角落弹响了前奏,而背包里不再有借书证,犹如华彩乐章和最后一个高潮,在余音袅袅归于沉寂后,却刹那钟铙齐鸣。 我走下图书馆的台阶,离别仍在继续,惆怅的音乐铺天盖地,每一步都在告别,阳光泼洒在馆顶,风在墙外轻跑,蝴蝶在窗口流连,但这一切都与我不再有关,一切都该告别。我想起以后再也不会踏进图书馆,一瞬间,在激越的如丧钟般的高潮中,渐入了海轮清晰的汽笛声。我第一次读到描写无奈离别时曾想像出那种汽笛声,后来从电影和现实生活中听到汽笛声,我总觉得不够代表离别,它们缺少由近及远的层次,缺少宏大壮阔的世事背景,缺少生死两茫茫的造化弄人,缺少心知无望却仍有无穷奢望的悲怆。汽笛声很快逼近,让其余的声响都成了寂静,那艘船把我推向岸边,再一次拉响了它的汽笛,抛下我,走了,永远驶向了大海深处。从此我再也不能在海上漂浮了。阳光依旧泼洒在馆顶,风还会在墙外轻跑,蝴蝶仍在窗口流连,但从此再也与我无关,我已经与满屋的书籍告别。 我头也不回地走下一级级台阶。阳光倾泻,那些女子在流淌的文字、停顿呼吸的标点、迫不及待的章节、静默的沉思中向我缓缓回眸。什么时候我再能站在你们面前,相顾无言,隔千年百年,隔人世沧桑,只有相知相惜? 那个曲终人散的离别之音已经不被我听闻地演奏了好多天,现在我终于听到了,那么就该结束了。只有很轻很轻的尾声,似有似无的弦音若隐若现,但尾声一直延续到习惯地伸手摸背包,却想起已经没有借书证而猛然缩手,延续到早晨醒来枕畔没有纸页窸窣而怅然若失,不期然回忆时,仿佛还有几句零落的音调在幽深的灌木丛或安静而隐秘的、堆放我舍不得丢弃但再也无用的笔记的角落响起。 迟缓的脚步只有那么几下,最后几级台阶我是轻快地走过的,我还可以到别的图书馆办理借书证,江苏、南通,或者上海、浙江,都以海安为圆心,我终究要回去的地方,那里的书不见得比湖南少,而且更可能的是,要多得多,好得多。可是,我为什么会有细细的绵绵不绝的哀痛,因为我已经预料到我再也不会有这样的热情了,我从来没有如此自由过,也从来没有如此地挥霍,把感情天真地、毫不保留地挥霍给什么。 现在,当我回过头看毕业后的最初几年,我叹息:为什么踌躇满志地订立读书计划?因为我知道再也不会有作息规律地读书;为什么要激励自己?因为知道自己将会懈怠;为什么如此伤感?因为我知道再也没有力量阻止我成为自己会成为的样子。我隐约一一这隐约就如同根,你看不见或者只看见一点点,但你知道它深深地、牢牢地,还在一天又一天地潜滋暗长一一知道自己将成为不想成为的样子。 十年似乎在我一低首一抬头之间就过去,我知道十年前的我是十年后的我,但我不知道十年后的我不是十年前的我。 十年后,我只以为自己不再年轻,但我不知道自己已经老了。在某天早晨,俯身洗脸时抬头的一刹那看见了镜子里的自己。我的皮肤失去了光泽,鼻尖、脸颊、下巴布了斑,原本削瘦的身材变得臃肿……这些都没关系,我并不在乎,我从来就没有在乎自己的容貌。使我震惊的是我的眼睛,她失去了孤傲、挑谑、狡黠的神采,那是我在菜市场讨价还价的家庭主妇脸上看到的,在服装店搌摸布料的闲逛者,在巷口聊家长里短的大妈,在饭后捧着扬子晚报的姨夫,在为肉汤里盐放多了还是放少了而胆战心惊的姨妈脸上看到的,在办公桌前日复一日整理材料,在电脑前冷漠打字,在田地里麻木耕种,在工作台前单调劳作的人脸上看到的,我怕的,我避免的,我厌恶的,我拒绝的,那种漠然的,为无关紧要的事操心的,被生活的困厄压垮了的,耗尽了热情和希望的眼神。 水的寒意从头顶漫延到全身,让整个躯体蒙上了冰,冷得我一哆嗦。 如果十年前已经预料到十年后是什么样子,十年后的今天也就知道二十年,三十年,四十年,一直到死,会是什么样子。 我打量着镜子里不愿承认而又内心确信的那个是自己的人。十年后的今天,我已经丧失了热情。我自嘲困窘的境地,笑理想抱负皆成空。 可是,这热情为什么会丧失?理想抱负为什么会成空?它是怎样丧失的?又是怎样一步步落空?我慢慢剖析,如同亡命天涯的人,躲在暗处,用刀划开身上的伤口,细细寻找那置自己于死命的子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