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秦四

　　四
　　我曾经想一辈子画画，但不是像把作品借给我临摹的那个画家一样画出来卖，卖到国外赚钱，也不是应别人的要求画，更不是像县城里的画廊，你画山我画水他再画人，所谓各展所长，流水线地出一张张画片。我只是按自己的意愿画，如痴如醉地，活在画里。
　　在卧室、走廊，在阁楼里，在阳台上，每页纸，每面墙，每张木板都是我活着的世界。我忘记了寒冷和炎热，不停不歇地画。飞天、宫廷仕女、山野村姑、恢宏的宫殿、闭塞的院落、远方的树、荒野的路……都是孤傲的神态。我不是走在我家的房子里，我穿行在神奇的世界里，每页纸都在呼吸，每面墙都隐藏着秘密：在那扇门后面有美丽的女子或站或坐鼓瑟吹笙；在那堵墙上有仙子傲然凌空飞翔；有寂寞的人在廊柱下挥剑独舞；有纯真的人在窗台边展卷阅读；有醉卧花下，有斜倚软榻，有衣袂飘飞，有乌云披散，有多少不谙世事的不羁和自由。
　　多么令我心醉神迷又从容自在。我知道今天画得比昨天好，知道明天画得比今天好。
　　有一天，我在阳台上画了一个仕女，她站在芭蕉树下面朝着画外温顺地笑，我从她的姿态神色看不出孤傲，连沉思也没有。我站在画前，突然听得见梧桐叶落下的声音，怎么从没发觉，梧桐叶子在坠落的过程中就开始破碎，＂咔嚓！＂很响的声音。我转过头去看树叶落下来，我终于看见的是梧桐树和这棵梧桐树生长的真实世界，而不再是这之前看见的一幅幅画。
　　如今，我又站在那个侍女面前。我面对的是一堵洁白的墙壁，那是我结婚前家里装潢，把所有的墙壁都粉刷了一遍。我站在洁白的空荡荡的墙壁前，我看见那个侍女温顺的笑容，我又听见妈妈说我把墙壁弄脏了，她又说，有这个闲工夫还不如把院子打扫一遍，我还听见爸爸、妈妈呵斥：＂没几天就要考试了，你还有心思画画！＂我还听见自己发誓：＂填志愿的时候，我绝不会选绘画专业。＂选了也白选。
　　走过一面面空荡荡的墙壁前，我仿佛看见一个女子在哀婉地哭泣，她哭泣什么呢？是哭泣那一个个被涂料掩盖的美人，哭泣一段段被泥尘凝固的山水，哭泣被尘灰禁锢的飞鸟，还是哭泣那个已经逝去的再也无法挽回的自己？已经逝去的不止是我，还有父母年轻的面容和挺拔的身躯，面对他们苍老的面容和不堪重负的身躯，我只责怪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