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

　　天，在下雨。
　　水滴从嫩绿的叶尖滑落。滴进水洼里。模糊了他的影子。
　　他已经在那里，站了很久很久，他不知道，寂寥无人的街道也没人知道。
　　只是，我在窗里看他的背影。
　　从昨夜直到今晨。雨一直下，他一直站着，一样的姿势，微驼着脊背，低垂着头。
　　白色衬衣湿透了紧贴在他身上，那是好看的身形。
　　他会冷吧。我的手里，紧紧地攥着把伞。
　　他等的那个人，终是没有出现。
　　昨晚的雨很大，这样的天气，我枕着寂寞，睡意全无。
　　披着睡衣坐在窗边看雨，盼着它停。
　　昏暗的路灯下，就看见了他，还有她。
　　我一眼就能认出他们的。
　　窗外，视线越过了这条街，就能看见海。
　　我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台，看海上的日出日落，听海浪的起起伏伏。
　　我也喜欢一个人坐在窗台，看对面楼下的，他和她。
　　于是我竟不知道，我是喜欢看海，还是喜欢看他们 。
　　那个男孩，总是在清晨阳光的微笑里，骑着单车，来到那栋楼下，然后，就有一个扎着高高马尾的女孩跑出来坐上单车。
　　当夕阳映红了天边的时候，他又会载着女孩，把她安稳地放在楼的入口。再一步三回头的离开，有时候男孩还会在女孩的面颊上轻轻一吻，尔后逃也似的飞奔而去。
　　我们本应该能一起去学校的，只是赢弱的我，只能天天待在屋里，看窗外的街，看对面的楼，看楼后的海。
　　更多的时候，只是睁着大大的眼睛，什么也没看的，一个人发呆。
　　于是我羡慕他们，羡慕他们的自由，羡慕他们的快乐。
　　其实我更羡慕她，有那么个好看的人陪伴着。
　　只是昨晚，在雨里，他试图抱着她，她捶打着推开他，奔进楼里去了。
　　他就站在了那里。
　　我终于下定决心，逃开了保姆的看护，提着那把伞，偷偷地出了门。
　　当我站在他身侧的时候，雨水已经浸湿了我绣花的白色棉布鞋，水，是冰凉的。
　　我把伞递给他，他扭头看了我一眼，整张脸被雨水爬满狰狞的纹路，目光失神而无措，发紫的嘴唇颤抖着，还未发出声响，就一头栽向我，把我整个地压倒在地。
　　我湿着衣服跑回家去拨电话，吓坏正寻我的保姆。
　　我们都一起，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
　　我又偷跑出来看他，他想是累极了，还在睡。
　　我在他病床前坐下，端详着他的脸。
　　那是一张再英俊不过的脸了，清秀的面容，如婴孩般细腻光滑的皮肤，硬挺的鼻梁，在鼻头与尖下巴之间，是两瓣玫瑰色的淡粉。
　　我忍不住笑，他若是蓄起长发，也会是倾国倾城的美人。
　　我不禁将手指，轻轻放在他的唇上。
　　他睫毛微微跳动几下，睁开了眼睛。那是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
　　我收回那只放错了的手，有些羞赧。
　　他看了看我，冲我疲倦的笑笑，道了声谢谢给我。
　　我不说话，红着脸，扭头走掉了。
　　当我在出院之前再去看他的时候，他的床位上，躺着别的人。
　　我还是一如既往地坐在窗台上看窗外的风景，他却再也没有出现过。
　　他是不会再出现了，我想，连我能观望的美好也没有了。
　　当我躺在床上看着《小王子》的时候，保姆敲了我的门。
　　有人找呢。
　　会是谁？一贯都只是我孤孤单单的一个人的。
　　我下了楼，他就怔怔地站在沙发旁，很拘谨的样子。
　　心剧烈地跳着，有些慌了。
　　见了我，他露出整齐的牙齿快乐地笑着。
　　不等我问，他急急地解释着。
　　我是来向你道谢的。
　　我一笑，都谢过的，何必再多跑一趟。
　　其实你应该问我为什么知道你在这里的。深亮的眸子神秘地眨着，一脸淘气。
　　呵呵。我被他逗笑了，对呀，你说为什么？
　　因为我知道，你常坐在窗台的。抱着膝盖，看我们。
　　我有些窘，我在看海，很漂亮的海。
　　哈哈。
　　你和她？
　　他还没收敛的笑容，眼神先是黯淡了。
　　嗨，我先走了。我会常来看你的，我知道你是一个人。在这样空荡的大屋子里，会很寂寞的。
　　哦，那欢迎呀，不过下次要想进来必须满足我的一个要求，行不？
　　他嗯了一声就出门去了，走的时候还不忘给开门的保姆说谢谢。
　　我就在日日夜夜里等着他来了，每天补习，做作业，看书，吃饭，睡觉，一如既往，心却已经跑得没了踪迹。
　　那个男孩又来了。
　　阿姨，请您不要告诉爸爸，好吗？
　　嗯，知道的。难得有个玩伴。不过要记得分寸。
　　会的。谢谢您了。
　　你的卧室真宽敞，真漂亮，哇，还真能看海呢！你爸妈一定很疼爱你。
　　好啦，要回答我问题了，你答应我的。
　　问呗，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但和她的事，请不……
　　我偏不，讲讲你和她，不然就不许你再来。
　　他立即又失了色彩。垂下头，不再言语。
　　重又抬头的时候，眼角噙着泪，嘴角竟有一丝嘲讽的笑，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我都不相信。
　　可我还是想听。
　　她是我妹妹，一个妈妈的亲妹妹，我那天晚上才知道的，我一直喜欢着我的妹妹，你说可不可笑？
　　怎么会？
　　我妈妈在我很小的时候替她爸妈生了她，她妈妈不能生育的。于是我妈妈就得了一大笔钱，才能在这个城市生存下来，给我好的生活，上最好的学校。然后我就遇见了她。
　　我妈妈说这是报应，她造了孽，要惩罚在她孩子身上。
　　你爸爸怎么能同意……
　　我爸爸在我未出生的时候就抛下妈妈走了，我从没见过他。
　　……
　　可是……，你来找我做什么？我能帮你做些什么呢？
　　我……来看你，是因为，你，你很像她……
　　哦，这样呀，呵呵，可是我不是她呢。我代替不了她，也不想代替她。
　　对不起。
　　没事的，你不要再来就是了，我会帮你保守秘密的。
　　对了，你妈妈叫什么名字……
　　待他离开，我拨了爸爸的电话。
　　宝贝，爸爸在忙，待会再回给你，好吗？
　　爸，我只问你一个问题，不耽误您多少时间的，请您听完，好吗？
　　你说吧。
　　我妈妈呢？
　　你问这个做什么？
　　请您告诉我，好吗？
　　你妈妈在生你的时候难产去世了。我给你说过的。
　　可我不这么认为。
　　你怎么了，问这样的问题？
　　我是一个女人代孕生下来的，你给她钱，她替你生孩子，对不对？
　　你在胡说些什么嘛！小孩子就知道瞎想。
　　我没有瞎想，这就是事实，是你在瞒着我，欺骗我。
　　电话被重重地挂断。
　　晚上，爸爸终于在不是周末的时候回了趟家，而我，早已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他。
　　他先是与保姆低语了几句，就坐在了我旁边。
　　我想了想，你是长大了，有些事，本不该瞒你，我今晚就告诉你，你不要瞎想，不要认为爸爸是在欺骗你，不要认为爸爸不爱你。
　　你说的是对的，我是没有结婚，请人生下的你，但你是确实我亲生的。
　　为什么？为什么你就这样随随便便找个女人就生了我？为什么不结婚？
　　爸爸没有爱的人，爸爸不愿意与不爱的人结婚。
　　那你也是不爱我。
　　爸爸很爱你，全部的心去爱的。
　　你就是说说而已，你陪过我几次？回过几次家？就知道整天把我关在这个牢笼里。
　　你应该懂事的，你身体不好，我要挣钱给你买很贵的药，我要给你很好的生活，所以我必须拼命的工作。
　　我身体不好怨谁？
　　怨我，你遗传了我们家族的病症，而且更严重。
　　对呀，你随随便便就找个女人把我生下来，给不了我完整的家，给了我糟糕的身体，给不了同龄人的生活，我没有朋友，没有亲人，再多钱有什么用呢？
　　爸爸对不起你，但是，爸爸也有不能说的苦衷，爸爸也很累，希望你能理解爸爸……
　　爸爸，你知道吗？你又毁了我的爱情，我的亲生母亲叫芳，对不对？
　　你怎么知道。
　　不要瞒我，我什么都知道的。我喜欢上了我的哥哥，你说，我该不该原谅你？你把我该有的全都毁掉了，你说我该不该恨你？
　　怎么会……可是，你要明白，爸爸……爸爸……
　　别解释了，我累了，要休息了。你也好好休息吧，好好休息吧。
　　说罢，便径自上楼去了。
　　最好的报复，就是毁了你最心爱的，我恨你，爸爸，其实我更恨我自己。所以，我决定毁了自己，来作为对你的回报。
　　我打开窗，海风凉爽的吹来，我看一眼在夜里亮着星点灯光的海面，那是无尽的黑暗。
　　于是就如落叶沾满了雨水，直直的坠入地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