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夏第一章暗伤

　　凌晨是我一直以来都不愿提起的人，十年前，他看到了那个肮脏、丑陋的我。十年后，依然被他看到了我狼狈的样子。
　　7岁那年，在澎果湾我经历了人生中的第一幕黑暗，但那个时候，我的心里除了疼，是没有恨的。我发誓。
　　那时的我寄住在姑姑家里，其实我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寄住在那里的，我从小在那里长大，一直以为，那里就是我的家，虽然那里并没有我的爸爸、妈妈。
　　我记得，很小的时候，我曾问过姑姑，＂我的妈妈在哪儿？＂然后看见她一脸愤恨的样子，便转身离开，再也不提。
　　姑姑有个女儿，比我大一岁，但却有两个我那么胖，姑姑叫她小蝉，我也是长大后才知道，她的全名叫＂严冬蝉＂。
　　我和她从小一起玩到大，但也仅仅是玩在一起而已。
　　姑姑家是很古老的青砖房，跟城市里那些复杂的户型不同，它仅仅是一条直线似的并排的三间小屋，中间一间是厨房，东南角上盘了很大一口锅台，往左便是我的房间。
　　房间里空荡荡的，除了角落里那个年代久远的，几乎随时会散掉的木柜外，就剩那张床了。
　　那是用以前换下来的破旧的木门板搭建而成的，门板粗糙的很，上面有被虫蛀过的小洞，密密麻麻的，像块平面的马蜂窝。四角分别用几块废砖头支起，上面铺着一块旧旧的碎花布门帘，一张床就这样形成了，上面甚至没有放丁点棉花，硬梆梆的。
　　夏天的时候，经常会有各种各样的小虫从门板被蛀空的缝隙里爬出，在我不经意的时候，噬咬我的耳朵，我的面颊，我身体上的任何一寸皮肤……
　　很难想像，我就在那样一张木板床上，与那些小虫子们共同生活了十四年。
　　或许，它们对我生出了情感，又或许是它们预知到我即将远行，于是在我离开的前天晚上，它们没有再咬我，对此，我很感激，并且相信它们是善良的。
　　从记事起，我就一个人住在北屋，严冬蝉则与姑姑住在一起。
　　我从来没有感到任何的委屈，也不知能为什么感到委屈。
　　从小我就穿严冬蝉穿剩的衣服，她肥大的衣裳总是能让我把两条腿伸进一条裤管里。我仍笑兮兮的穿着它奔跑在风里，然后喊＂姐姐，等等我。＂
　　我叫她姐姐，但我并不晓得姐姐的含义。
　　我们在一张饭桌上吃饭，尽管是白馍蘸酱油，我也能吃得津津有味，偶尔在馋了时，还会偷偷的从篮里里摸出被风干的硬梆梆的馒头，在小碟子里倒点酱油，然后像平常那样飞快地吃光。
　　从小我吃东西总是以一种饥饿的方式解决，即使十年后的今天仍是一样。
　　所以当冷秋禾第一次与我同桌共餐时，便把他那份也给了我，我没有拒绝。
　　我的肚皮从来都不知道饱似的，向来是有多少，我就能接受多少，尽管如此，我的身体仍是令人担心的薄弱。
　　而严冬蝉则相反，她在饭桌上几乎都不吃饭，我真怀疑她身上那些肥肉是不是像汽球那样，都被气撑起来的。
　　只是每天晚上，当我回到我的床上，都会听到一种奇怪的响声从南屋传来，像是角落里那个巨大的斑驳的木柜下，小老鼠们啃咬木头脚的声音。咔嚓、咔嚓……
　　凌晨来的那天，我刚过完7岁的生日，其实也不能算过生日吧，只不过每年这个时候，姑姑都有会意外的心情不错，然后，我会吃到面条—盐水煮面，上面撒些香菜末，很好吃。
　　饭后，我和严冬蝉在小溪边捏泥人，然后，在离我们不远的小土坡上出现了团耀眼的白光。
　　我抬起手，遮在眼睛上，用力的打量他，漂亮的如同虎蛋拿来给我看过的毛绒娃娃。
　　他的目光似乎触及到了我，然后跑下土坡。
　　＂我可以跟你们一起玩吗？＂他气喘嘘噱地站在我面前，眨巴着眼睛，一脸期待的问。
　　那一天，有了凌晨的加入，我们的游戏也随之进入高潮，从开始的比赛捏泥人，到最后的‘打泥仗’（打泥仗就是跟我们打雪仗一样，拿着泥巴互相丢向彼此，甚至滚打在泥地里）
　　当最后一缕阳光隐进天际，小溪边的泥地也变成了一种蓝墨般的颜色。
　　我、凌晨、严冬蝉站在那片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看着彼此身上乱七八糟的泥巴，呵呵傻笑。
　　当凌晨的姥姥看到满身泥巴，斑点狗一般的凌晨时，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
　　她走到凌晨身边，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污垢，一边数落＂以后不要再到这么脏的地方来了，看看现在，像什么样子。＂然后，她抬起头，拿眼在我身上，轻轻瞟了一下，便拉着凌晨转身离开了。
　　之后的日子里，凌晨经常会偷偷地跑出来找我，那个时候凌晨已经上小学了，他们放暑假，父母工作忙，没时间照顾他，便把他送到乡下姥姥这里。
　　他跟我讲很多城市里的有趣的东西。例如，游乐场里的旋转木马、过山车，例如，动物园里那些可爱的连他也叫不上名字的动物，还有好多，好多……
　　有时，他也会在泥地上，用树枝上写一些歪歪扭扭的字。
　　＂华夏，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我不知道，是什么？＂
　　＂我的名字，凌晨。＂他说的时候，一脸神气，＂我们老师说了，每个小朋友都应该会写自己的名字的。＂然后，他睁大眼睛问我。
　　＂华夏，你会写自己的名字么？＂
　　我摇摇头。
　　七岁，我第一次感到自卑，只是因为不会写自己的名字。
　　在凌晨假期将要结束的时候，我们最后一次去小溪边玩。
　　那一天，阴沉沉的，空气中还残留着中午时分的燥热，浅绿色的水里，偶尔会有巴掌大小的鱼跳出水面。
　　忘记了是谁提出的主意。
　　我们脱提鞋子，蜷起衣袖、裤腿，站在浅水滩里，目不转睛地盯着不断游过的鱼儿们，像三座扎根水底的人形木桩。
　　突然俯身扑过去，然后或抓着手里的鱼挥舞着手臂大声地炫耀。＂我抓到了。＂或狠狠地甩掉手上的淤泥，气愤的等待下一条鱼儿的经过。
　　我们紧张而激烈地进行着‘捕鱼大赛’。
　　途中，严冬蝉因用力过猛，重心不稳地面朝下栽进了淤泥里，当我和凌晨像拔萝卜一样从长满水草的泥潭里把她弄出来后，我惊呆在那里，而凌晨则弯腰抱着肚子笑得几乎断气。
　　我们没告诉他，如果不是她的眼睛那样眨巴眨巴地动起来，那么她就是一只刚从地里挖出来的硕大的土豆。
　　太阳渐渐没入水中。
　　我们坐在打麦场上，评比结果。
　　凌晨是最厉害的，抓到了一条比我的三条加起来还要大的鱼，而严冬蝉一条也没抓到，落了空。
　　严冬蝉气鼓鼓地嘟着嘴巴，用力地摆弄着一枝残柳，凌晨没心没肺地笑着，兴高采烈地讲起他居住的那座城市里，那些令他流口水的各种各样的鱼。
　　最后的结果是，经过他形色并茂的讲述，强烈挑起了严冬蝉腹中的馋虫，并从家里拿来火柴，在打开麦场上架起火，执扭着要烤鱼。我和凌晨最终也没敌过七岁孩子的好奇心，加入了她。
　　农村里，每次收成之后，割下来的麦杆或别的什么东西都会在太阳下晒干、轧平，然后垛起来，等冬天到来时，生火做饭。
　　我们围坐在打麦场上，周围是各家堆积的像小山似的‘麦垛’风吹在我湿漉漉的皮肤上，顺着毛孔进入身体，渗凉、渗凉的。
　　严冬蝉擦着火柴，扔到干枯的树枝堆里，在一刹那的光亮之后，便熄灭了，脚下是一片黑头的火柴梗。
　　这已是她燃着的第十根火柴了。
　　看着火柴盒子里最后一根火柴，她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身从后面的麦垛里用力抽出一把干草，洒在树枝上，身后被拖出的干麦梗零散的铺在地面上。
　　火柴‘哧’的一声，架起的枝终于被点着了，上面的鱼身周围渐渐地泛起雾一般的白气。
　　严冬蝉不停地往里面加火，跳跃的火光照在她迫不急待的脸上，呈现出一种诡异的红。
　　＂华夏，去家里拿点儿盐过来，那样才好吃吧？＂她目光盯在那被烤的七分熟的鱼身上，头也不抬的命令道。
　　我不情愿的站起身。
　　＂我和你一起去，再拿几双筷子，要不，怎么吃呢？＂凌晨突然站起来说。
　　我们并没有想到，在我们走出打麦场的那一刻，身后的严冬蝉会急不可待的抓起身旁的树枝插身火中烤着的鱼，架起的火堆瞬间坍塌，一截未烧完的树枝弹起掉落在严冬蝉身后。
　　当我和凌晨满情期待的回去后，眼前的一切令我们惊呆了。
　　场地四周的麦垛被熊熊燃烧的大火包裹着、吞噬着。连天空都仿佛烧着了似的，红透透的，似乎随时会熔化开来。
　　严冬蝉呆愣在那里，在巨大的火花前，她平时看起来壮硕的身体，渺小成一个黑色的点，嵌在这疯狂的红里。
　　冲天的火舌，黑滚滚的浓烟。
　　整个澎果湾的人都被惊动了。怒骂声、泼水声……百音交集，刺得我耳膜生疼。
　　幸运的是，最后的一场大雨熄灭了它。
　　不幸的是，几乎在燃尽了一切后，那场雨才骤然而下。
　　我们站在雨水里，看着周围一座座如小山似的灰烬，一缕缕的白烟自它内部身天空缓缓升腾，偶尔经过的风，带起它周围细小的灰，混合着白色的烟雾卷向空中，天空瞬时像是下起了一场巨大的黑色的雪。
　　整个场地像是恐怖小说里写的如同地狱般被一种绝望的黑包围着，前面拥挤着一群叽叽喳喳地三姑六婆像是争抢着要过桥的鬼魂……
　　＂华夏，是不是你点的火＂姑姑满脸愤怒的问我，语气中有无比的坚定。
　　当时，我还没能从眼前的惊吓中完全的清醒过来，过了好一会儿，我才茫然地对着姑姑摇了摇头。
　　＂不要摇头摆脑的，是不是，说话？＂姑姑不耐烦的大声吼道。
　　我的身体不由自主的颤抖了一下，我慌张的抬起头，然后，我从姑姑和她身后那些人匕首一样的目光里迅速清醒过来。
　　＂不是＂我大声地说。
　　＂不是你，那是谁，你倒说说看。＂
　　我望身姑姑身边的严冬蝉，她低头站在那里，仿佛感觉到了我的目光般，她抬起头看了我一眼，便迅速的垂下了眼帘，手指死死的抓住了她的上衣下摆。
　　在农村，麦垛不只是烧饭取暖用，还是可以卖钱的，每当有人死去，灵棚的地上要洒上一层厚厚的‘柴’也就是轧平后的干麦梗，目的是为了方便人们在哭丧、下跪行李时，干净、软和一些，相当于草席，但比草席便宜、方便。每个麦垛好时可以卖到好几百块。
　　这场大火烧毁了周围十几户人家的麦垛，他们当然会生气，会发怒了。他们的心情我理解，这件事情的严重性，除了在城里长大的凌晨外，我和严冬蝉也都清楚。
　　我看着严冬蝉几乎被她扯的脱丝的衣服下摆，感觉到她心里的忐忑、惶恐。
　　我不想将她供出来，只是出于心里小小的不忍，但我必须为自己辩白，于是，我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回答。
　　＂我不知道，反正不是我。＂
　　＂我让你倔＂姑姑挥手狠狠地甩在我的左脸上。
　　我的身体随着她的劲道侧倒在肮脏的泥地里，旁边两个齿的家具，狠狠地刺进我右侧的肩膀。
　　凌晨像是突然清醒过来般，自人群里跳出来，用一种划破夜空的声音，响亮地说：＂不是，不是华夏，是小蝉，是她点的火。＂
　　如同一幕播放不过去的影片，突然地戛然而止，四周一片死寂。
　　血迅速地滚落下来，沿着我的手臂一滴滴地掉进我身下的污泥里，我的视线渐渐地模糊起来，直到看不清哪些是泥，哪些是自我身上流下的血。
　　凌晨的姥姥上前一把抓住他，扫了四周一眼，低下头训斥道：＂小孩子什么都不懂，瞎说什么。＂
　　凌晨甩掉她的手，一脸天真的大声重复＂我没乱说，本来就不是华夏吗？是小蝉，就是她点的。＂
　　凌晨的姥姥微微怔了一下，俯下身，拍拍他身上的泥土，恶狠狠地转移了话题＂我不是说，别和她们一起玩儿吗？看看弄成什么样子了，像个小泥猴。走，回去洗洗去。＂随即便拽着凌晨消失在人群里。
　　姑姑环视了一下四周，然后用一种不能置信的口气说：＂小蝉，真的是你？＂
　　严冬蝉‘哇’的一声就哭了出来。
　　然后姑姑拉过他‘狠狠’地朝她屁股打了两下＂叫你不懂事儿、叫你不懂事儿＂
　　当黑色的车子停在姑姑家门前时，澎果湾轰动了，姑姑牵着我的手走出去，周围都是像树林里的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人群，黑压压的一片，如同七岁那年那场大火时一样。
　　我别扭的别过头去，然后看见门口角落里穿西装的男人将一叠粉红色的钞票塞进姑姑手里，姑姑笑科欲拒还迎地把钱接过去，一边说着＂一家人这多见外啊？＂一边将钱揣进她醉花长裤的前兜里。
　　当我坐进车子软棉棉的坐位上时，阳光透过挡风玻璃射进我的眼睛里，外面的人群像幽灵一样模糊地飘动起来……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