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洛带着秦桑去了深圳,这是她第一次跟他回深圳。繁华而干净的都市,绿树白云。她日复一日地站在大梅沙海边。天气微寒,她就站在那里,看浪潮的往往复复。她想起那句话,生命只是一个过程,可悲的是,不能重来,可喜的是,不用重来。她向上苍祈祷,愿他有幸福而完整的轮回。 她在华侨城的家里,看到了走走。极聪明的孩子,白色的衣裙,已开始上小学,一直姑姑带着。秦桑蹲下亲吻她的脸夹,她咯咯地笑起来,摸着秦桑的眼晴,说,阿姨,你眼睫毛真长,好漂亮。我可以叫你妈妈吗? 秦桑被她突来的话吓了一跳。为什么呢?走走。你可以一直叫我阿姨。 妈妈跟我说了,爸爸喜欢的女人就是我的妈妈。现在爸爸喜欢你,姑姑都告诉我了,我也问过爸爸,我已经不是小孩,我已经七岁了。 秦桑摸着她的头,柔软的头发,用粉红的发夹夹住。爸爸最喜欢的只有走走。 她转头,不相信地望着韩洛,他笑着点点头。 韩洛要带她去香港,她拒绝了,深圳的繁华已让她不适应,何况是那样一个购物天堂,从来不喜购物,何必劳师动众跑过去呢。她每天在家里作画,画了无数漂亮的国画,清一色美丽男子。偶尔,也会教教走走画漫画,或是学习下棋的基础。或是基于她母亲的原因,学而不厌,竟还有几分天份。 夏沫儿从西安回来,跟她说,佟新和温婉婉有问题。 她当然知道,何为有问题,当初把这样一个女人放在身边,本就不是安全的事。 佟新极力否认。 当然否认,始乱终弃的男人。但凡有羞耻心,也知要掩饰。何况,夏沫儿于温婉婉并非那样让人难以决择。 那让温婉婉搬吧。 那倒是不必了,问题不尽在她身上。若他们两情相悦,我也不至于紧拽不放手,不过是看透一个人。 我决定去西安了,那才是我想要生活的城市。 佟新就这样拱手让人? 他从来都是自由的,来与去,也不受我控制。以前以为自已可以控制很多事情,原来是我们被事物左右。有时候我会分不清,到底是我们选择生活,还是生活选择了我们。 我已经不想再探讨生活的东西了,你越去思考它,它便越悲哀。 我把工作辞了,很快会去西安。 你从来不与商量。 不想你再因我的事添烦,易天,你也不必太放在心上,谁都会离开,早走,可能也是幸福。与其让他每天在世上等待,不如就这样,至少有了重新开始的机会。 你的事我又怎会嫌烦。 秦桑回到广州时,夏沫儿已经去了西安,她一直都是如此,想到便要做到。秦桑去找佟新,温婉婉在阳台哼着小曲,洗着佟新的衬衣。想必心情愉快吧。 做得真好啊。秦桑不动声色地说道,她不理会,淡淡说,佟新出去帮她买拖鞋,马上就回。她这是在示威吗?秦桑觉得好笑,与她,有何必要,非要得罪这所有人,她才得意么?说着,佟新便回了,对她,他还是热情。秦桑看到房间的摆设,看到墙角她买回来的挂画,就想起了大家一起生活的情景。好一段时间,真是很快乐的。 很像居家过日子,不过可惜女主人不在了。温婉婉停下手中的活,脸拉了下来。 佟新。你陪我去附近的湖南特产店,买些小吃,给老沫寄过去。她的口味,恐怕你更了解。我现在了解的只有韩洛了。秦桑笑了起来。 秦桑硬拉着佟新出门了。你打算怎么办? 他走她旁边,不作声。 是男人就赶快做决定,夏沫儿爱你,才不忍为难你。希望你不要让她失望,她是多好的人,你不会不知道。她多骄傲,你也知道,你错过了,就不可能挽回。 我跟她说了,把这边工作安排好便过去找她。 秦桑已是失望,要交待的恐怕不只是工作。聪明如夏沫儿,怎会不知道,难怪绝决地去了西安。 一个星期后,老沫儿打电话说,他大致不会过来了,温婉婉跟我说,他升职了,调至销售总监。羸温婉婉,我倒还有把握,要羸他的前途,这个就有点可笑了。但凡一个男人,能为女人抛弃事业的太少了,只有女人才会犯这种愚蠢的错。 他曾跟我说,你永远在他之上,跟你在一起,会觉得辛苦。你不是唯物的人,你所追求的,可能他奋斗一生也给不了你,因为惶恐,所以宁愿放弃了。 秦桑听到沫儿电话里呜呜的哭声。 秦桑在一家小型杂志社做文职,偶尔画画插画,或是写点文字。觅一份职业容易,培养一分兴趣却要花上好多年,在她看来,兴趣变成职业或多或少是一件悲哀的事。更悲哀的是,易天走后,韩洛与许诺越走越近。常常是秦桑精心准备好晚餐,费尽心思,许诺一个电话,他便走了。他跟她说,不要误会,只是朋友,我希望她也能快点走出来,一如她曾经对他一般。秦桑仰起头,你这是报恩么。算是吧。他终不懂她心里的荒凉,亦不知道她对远离荒芜的期盼,又或许,他什么都明白,只是在刻意忽略。秦桑踮起脚尖,亲吻他的额头,她的惶恐啃噬她的灵魂。她想告诉他,她爱他,可是怎么也说不出口。 晚上,她在沙发上睡着,每次都如此,他不在,她已习惯,呆在空空的客厅。把冷气开到很低,她蜷缩着躺在那里,裹厚厚的毛毯。拧结着的眉毛,眼角有泪流过的痕迹。韩洛轻轻的地走过去,抚着她的脸,疼惜中有无限的愧疚。他抱起她,她便醒了,任由他把她放在床上。 他给她盖上被子的时候,她抓住他的手,说,韩洛,我要改名字,我要叫回我自已的名字,玛雅。 为什么你叫玛雅,韩洛坐在她旁边,静静地望着她。轻轻的抚过她的手背。 是的,我就叫玛雅,我从小在大理长大,那是一个美丽的村庄。宽阔的原野,活泼的溪流,还有好多好多可爱的动物。清晨,空气里满是醉人的花香,屋前的小鸟从头顶飞过,欢快地歌唱。溪流里铺满凌乱的花瓣,一片,一片,荡漾着漂向远方。我的叔父叫柯特,很漂亮的男人,他曾是我母亲的恋人。出去闯荡,大约过了五年吧,他回来了,可是,那时我已经四岁。是一个人见人爱的天使。我的父母很疼爱我,可是,他恨我,也恨我的母亲,那不只是恨,甚至是仇视。包括他的哥哥,她曾答应他,要给他五年时间,他在外面辛苦地打拼,没日没夜地熬着,可是,五年后,当他无限憧憬地回来时,她早已为人妻,为人母。 也是那一年,家里失火了,叔父带着我到草坡上扑蝶,那里有成片的野花,很美,那些打扮过的蝴蝶在她的头顶盘旋,我就站在它们下面,奔跑着,欢笑着。我至今都不知道那是什么花,它们只是一朵朵艳丽地在我脑海里绽放,一次又一次侵蚀我的记忆。 我回去的时候,什么都没了,母亲,父亲,还有我温暖的家。我的叔父他站在那里,甚至看到他脸上诡异的笑。 柯特把她带到了长沙,告诉她以后叫秦桑,而他叫秦石。他还是恨她,他成天不跟她说一句话,不让她出去,关在黑黑的房间,不允许开灯。他敌视她,容不得别人夸她。可是她还是快乐的,她笑得那样纯良和美丽,有一次,他喝醉酒跟她说,你再笑,我便烧了你的脸。她想起他诡异的笑,恐惧得浑身发抖。 他爱她也是真的。他给她最好的教育。给她买来很多的小说,国内的,国外,豪不吝啬。他让她学国画,学围棋。每一样,她都做得很好。他说,要她成为他最出色的女儿。可是,他注定要失望了,因为,她开始恨他。 韩洛你知道吗,秦桑,这是一个诅咒。为情而伤,他诅咒我。 韩洛躺下抱着她,吻去她脸上的泪。我会再带你去大理,看看那些是什么花。 第二天,清晨,韩洛已不在。桌上有他做好的早餐。有一张他留下的便条。她麻木地坐在那里,像一团机器在运转。他说,他陪许诺去谈一笔生意,对她很重要的客户,这是帮她最后一次,然后带她去大理。 她摇头笑笑。半夜,他仍未回来,她打他手机,关机。再打,依然是。不管他是否是帮她最后一次,可若他在广州,半夜不回家倒是第一次。她坐在客厅,每十分钟打他一次手机,到凌晨三点,他还是没有回来。她把自已的手机关机,回家房间收拾几件衣服,胡乱地塞在旅行包里。打的去了机场。她把车窗打开,眼泪就飘到了头发里。它们膨膨松松地散落在腰际。她索性把它们挽起来,绑在后面。她已经很久不曾绑头发了。 出机场的时候,她让夏沫过来接她。她站在陌生的城市,吹着陌生的风。来来往往的行人在她眼皮底下穿梭。 夏沫儿风尘仆仆的过来,头发剪短了,还是那么漂亮。依旧穿着她的白色布鞋。她说,她现在一家贸易公司做总经理助理。看得出来,她生活得不错,说起工作也是眉飞色舞。 她把她放在家里,便赶过去上班。夏沫儿告诉秦桑,如果你要出去,不知道怎么回来就打电话给我,我去接你。这是一个你会喜欢的城市,陈旧而古老,还有纯朴的情感和景致,一切都和广州很不一样。她没有问她任何事,很随意的招待和寒喧,半年不见,大家并没有疏远。关于来西安,如此突然,想必她已猜到一二。 秦桑倒在她大大的床上,沉沉地睡去,醒来,太阳已经西落,一天又要结束。她找了她的白色布鞋穿在脚上,久违的舒适。有时候,她竟一连双鞋都不能选择。何其可悲,只有真正为自已而活的人,才有真正自由选择的权力。 她穿过每一条小巷,路边甚至可以看到不知名的小塔,这是她第一次遇到它,那么孤傲地延展上去,她抚摸它历尽苍桑的脸孔,如此粗糙,她靠近它,聆听他千年的孤独。是的,她听到它在诉说。诉说它的历史,诉说它的情怀。还有无法言喻的忧愁。 沿路的灯笼,楼角,门洞仿佛让她穿越轮回,落在千年前的红尘,她坐在湖中木制的小亭,绣鸳鸯对枕。一笑一颦,清丽婉约。她看到城市外缘厚厚的城墙,埋没了的沙场,征战,淡去的硝烟和峰火,心里结出散落一地的愁怨。 当人影渐渐淡去,天幕缓缓落下,她果真找不到归程。 走了很久,她在电话亭里打电话,手机忘了带出来。韩洛说过她很多次,依然记不住。想留那么一点时间不被打扰。夏沫接电话的时候,竟然哭了起来,责骂她为何出门那么久,也不带手机。她真是好凶,骂得她毫无还击之力。心里的幸福开了花,一朵一朵,尤如水里的白莲。她告诉她,韩洛被你折腾死了。 韩洛打了33个电话,这次她是故意的,她要报复他。他打过来,她便挂,手机一直开机,她享受这样的过程,她要知道,他对她极限在哪里。夏沫儿骂她神经,这样男人会受不了。这样的闹剧又持续了十多次,电话终于安静下来,她害怕了,决定,只要电话再响那么一下,她便立马接,她便向他投降,可是,她等到天亮,它一直都那样安静。秦桑躲在洗手间里不肯出来,泪从眼角流到锁骨,她躺到冰凉的水里面,温暖她荒芜的灵魂。夏沫儿请假在家里陪她,哀求她出来,她跟夏沫儿说,你不要跟我讲话,否则我马上死在这里。她不是吓唬她,她明白。 电话响了,秦桑一下从水里跑出来,接起电话。那边有人叫她宝贝,她不出声,她没有办法出声。嗓子哑了,什么东西哽住咽喉。她放声大哭,肝肠寸断。 半小时后,他出现在她面前。把她抱在怀里,怎样才能不担心你,你告诉我。 不再爱我。 你知道我爱你。 我不知道。你随时可能爱上另一个女人。你不接我电话。 只是晚上出了点事,去了趟派出所,手机让关了。三点我给你回电话的时候,你手机便关了。 我对你的极限是三点。 我对你没有极限,这是不是很不公平。 感情的事讲不得公平。我们若是公平了,我会不安得死掉。 你要的永远那么多。 没有,韩洛你不知道么,我要的不过是幸福,别无其它。 秦桑一直断断续续生病,总不见好。她执意不去医院,她害怕知道结果,宁愿就这样突然死掉,也不愿数着日子过活。人生最怕的莫过于提心吊胆过日子。 康琪结婚。韩洛希望她参加,或许对病有好处。她是她大学时的好友,温婉而善良,善良的女子是值得幸福的。 新娘确是世上最美的女人,因为足够幸福也足够幸运。她语笑焉然地从她身边走过。轻声说,秦桑。秦桑穿蓝色的旗袍,站起来,拥抱她,愿你永远幸福。康琪亲吻她的脸夹,你一定也要幸福,秦桑。 她转过头,妖媚地对韩洛说,你与我结婚吧。 还是那样熟悉的笑容,笑容背后是无比的镇定,原以为,他会震惊的。他说,好,我已买好了戒指,放在家里,我一直在等你有结婚的念头。等回去,安排好,我们去大理结婚。 她感激他如此清晰的记得她的大理,那份遥远的美丽。 她还是去看了秦石。几年没有回来过,亦没有与其联系。他苍老得很明显。已找寻不到当年英俊的容颜,不过一个老人罢了。秦桑对他的恨一下没有了。或许,秦桑也不是诅咒吧,她想,她一样找到了她无与伦比的幸福。 他依旧不与她讲话。可是她发现了,他见她第一眼时流露出的欢喜。 她告诉他,你女儿要结婚了。这是她第一次承认是他的女儿。他转过头进了自已的房间,用衣袖擦去眼里的泪水。秦桑把头放在韩洛的膝盖上,很可悲的一个人。 韩洛与她去了南岳衡山。在山下,他们买了一大堆的香烛,还有一些奇怪的木削。有人跟他们说,从山下往上背,才能心诚则灵。从山下爬到山腰,已至黄昏。在一家纯木制结构的旅馆住下。她喜欢这种古色古香的建筑风格。房间前面有竹制的吊脚楼。可以喝咖啡或是眺望远处的夜色。旅馆附近尽是出售手链或是佛珠的小摊。他们像一对老夫老妻,牵着手,慢慢闲逛。韩洛帮她把那些漂亮的发饰全都别在头上,像一个颇具风情的异域女子。她躺在韩洛的怀里吹风,小心翼翼细数这一路的幸福。入睡前,眼角滑出一滴泪,缓缓落入韩洛的手心。他说,怎么了?她闭着眼睛摇头。在西安时,曾在街头遇到一位老人,他坐在那里,像一株风干了的木桩。她从他面前走过,望天空的云,欣赏栏边栖息的小鸟。他说,姑娘,可否停下。你眼角长出泪痣。你要懂得放开才是得到一切。 回长沙的前一天,她果然发现了那一颗泪痣。美得妖娆。她不知道这样的一切让她如何舍得放手,她追逐一辈子的不过就是这些。是的,她要结婚了,和这个她爱的男人,这就是幸福。其余的,有就有,没有也随它去吧。 第二天清晨,又开始爬往山顶的征程。韩洛常常落在她后面,他说,秦桑,我还是老了啊。他说得那样辛酸,她几乎又要落泪。他摸摸她的头,怎么又哭了,以前你从来不哭。那样坚强。 有了你,我不想再坚强,只愿躺在你的臂弯里安睡。所以,你不能老,你老了我怎么办? 若我死了呢? 我也死。 他又笑了起来。我保证尽量不死 我也保证。我们做最幸福的夫妻,一辈子互相守护。 秦桑帮他擦去额头的汗。他越来越瘦,她心里疼的紧。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一定会很好,很好地照顾他。 整个祝融峰云雾缭绕,神秘的美。像是到了天上,站在真正的南天门前府瞰众生,一切那样辽阔而壮观。 韩洛把那些比人还高出一大截的香放入炉中。飘出淡雅的香味。炉前燃起的黄钱纸满天飞舞。她就这样站在他旁边,看他做完这一切,拉着她跪下来磕头。她眼里又不受控制地起了波浪。 香炉后面是很大的神殿。里面站着,坐着各位显圣的佛祖或是菩萨。秦桑与韩洛并排跪在红色的薄团上。她说,菩萨,请保佑我们。这一世有他我就知足,我向您忏悔曾经的贪婪。这一世的幸福,若只是我的奢求,我愿用来生的几世偿还。 她睁开眼,看到菩萨瞪着她,那样的眼神,莫不是有了愁恨?韩洛还在她身边虔城的许愿。 她问他,你跟菩萨说什么。 他说,说出来就不灵了。我希望可以给你幸福。 那你为什么说出来。 因为我要再许一遍,这次不许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