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每一天、在每一个地方、在每一个城市,都有高兴或者不高兴的人,这是常识!今天,在航机厂对面的屿娘饭店里,就有一个高兴的人,她便是露露。 每天早晨八点半钟之前,都有一个身穿绿色制服的人骑着脚踏车在饭店门外停下,扔下一摞报纸后便匆匆离去。可是今天,这位满身大汗的高个子邮递员往窗台上扔了报纸之后,又大喊了一声,"马晓露,挂号信!" 白师傅搓着手跑了出来,"是我们老板的女儿,我帮她收一下吧。" "不行,挂号信要她本人来签收!" "露露,有你的信,是从外国寄来的信!"白师傅伸长脖子,高声喊道,他把印有红蓝边框的航空信封当成是外国人的信了。 在喊了第二遍后,终于传来了露露半信半疑的声音,"是吗,我就下来!" 可是等了二分钟后,也没见到她身影。邮递员不耐烦地大声说道,"小姐,你再不下来,就自个儿到邮局去取吧。"他推着自行车要走。 "来了!来了!"露露拖着拖鞋,披头散发地从房间里跑了出来,"师傅,我来了。" "如果再不来,信里的香水味就要跑光了!"邮递员返身做了一个鬼脸,取出信叹道,"小姐!签个名吧。" 露露草草签了字后,连忙接过信。 没等邮递员走远她便拆开信,迅速地浏览了一遍,忽然,她对着苍天,欣喜若狂地大喊了一声,"爸爸万岁!我的老爸万岁!" 听到她狂喜的呼声,几乎所有的饭店员工都跑了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簇拥着露露走进了餐厅。 "小姐露!什么事让你这样高兴?"白师傅追着她问,"说给我们大家听一听呀。" "老爸从海南岛寄来的!他要我去海南参加中国小姐的选美哩!"露露高举双臂,围着餐桌跳起了欢快的舞蹈,"你们看,这是他的照片!" 一位吧台女上前夺过相片,羡慕地端详起来,"哇,信是香的呢!哟!露露小姐,你老爸长的真帅,穿这么花的衣裳,简直跟外国人一模一样!" "让我看看,我还从来没看过有香味的信呢。"白师傅抢着说。 "那当然,除非你长得跟露露一样漂亮!" 露露听到大伙的赞誉,笑得心花怒放。忽然,她拿过照片,转身朝后屋跑去。 "妈妈,爸爸来信了,他让我参加选美哩!"露露进门就喊。 "哦,选美,小姐,这很好啊。但在什么时候呢?"答话的是饭店总管兼会计,一个五十多岁的亲戚,他放下手中的报纸,问道。 "还不知道,爸爸让我等他的消息,他说他要回来一趟的。" "哦,他要回来?!……让我看看你爸爸的信,他是怎么说的?" 露露将信往桌子一放,颇为得意地说,"快快快,快点看哟。老管!"她平时总是这么称呼这个饭店会计的。 老管慢吞吞地取下眼镜,凑近信刚看几个字,便被露露阻止了。 "看下照片就行了。问你呢,我妈妈到哪里去了?"露露用手捂住信,调皮地说。 老管漫不经心地答,"嗯,老板娘买东西去了,采购货物的事一向由她亲自操办。"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呀?"露露提高声调,显然很不耐烦。 "嗯哼,至于老板娘什么时候回来,我就不清楚了,也不便多问嘛,只有她回来了之后才能知道。" 露露平时并不喜欢这个长着腊黄色皮肤、说话慢条斯理的会计,没好气地说道,"白问你了,真是……"她一把夺过信,随手懊恼地关上门走了。 老管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他沉吟片刻,嘟哝着说,"以为是好事呀……哼,你们的心高气傲快要到头了吧。" 露露是噘着嘴巴回到自己房间的,这个兴高采烈的姑娘此时此刻恨不得向全世界发布这个好消息,妈妈不在,她便想到了刘安,刚准备骑上脚踏车去见他,忽然又想到了自己曾经发过的誓言,高考之前决不打扰刘安的。但是,现在怎么办呢,这事又非常重要,应该让他知道,她想到打电话直接和他通话,但又觉得不妥,万一刘安不接、或者十分生气,那该有多委曲啊。 露露犹豫了,这个平时天不怕地不怕的姑娘,可以在任何人面前做出胆大妄为的事,也从来不缺乏自信,但在刘安面前不知是什么原因,总感到有点羞涩和胆怯。她想来想去,决定用手机短信的方式联络,这是最佳的途径。 刘安的手机响了几下,他打开一看,是露露发来的短信,信是这样写的:"刘安哥,我好想你好想你,原因是我就要参加选美了,这事十分重要,关系到我的人生前途哩!我们约个时间,你能出来一趟吗?" 刘安想了片刻,不急不忙地回了几个字:"不行,要等考试结束。" 露露等了许久,一看到这几个字,不由地嚷了起来,"考试结束,考试结束,什么时候这讨厌的考试才结束啊。" 耍了小姐脾气之后,露露搬着手指头算了一下,心想,离高考只有三四天时间了,只好再忍耐几天吧……她敢肯定考试一旦结束,刘安会立即与她约会的。当然,她没忘记又给刘安发了一条信息:刘安哥,我预祝你考试成功。 刘安看到这条短消息后,会心地笑了,心想,预祝就预祝吧,只要不来打扰就好,我自己也有重要的事哩。 他坐到了写字台前,打开了复习提纲,决定将生病期间拉下的课程补回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屋子外面一个女人的声音在喊,"有人在家吗?" 刘安以为来人是露露,一股无名火油然而起,故意压低喉咙,怒气冲冲地喊道,"叫你别来,你偏来!" "你是刘安吧,刘书学的儿子?" "怎么啦,你有什么事吗?" "我是人事科的周济呀,我找刘工有事,一件非常重要的事通知他。他在家吗?"周济的声音非常亲切和蔼,这个航机厂的老人事科长,工作起来是很有一套办法的。 "对不起,误会了。可是,我父亲上班去了。" "没关系,我可以等他,他几点钟下班呢,我确有要事和他商量哩……说实话,我已经来过几趟了,总算这次碰到了人,哎呀,真不容易,大家伙都在忙,我只希望此行没过多打扰你们。"她说话的时候,尽量显得很有诚意。 刘安感觉到她的善意,想了一会说道,"不好意思,我这会儿赤着大膊,不便让你进屋……这样吧,我把他的手机号码告诉你,你自己和他联系好吗?"他之所以这么讲,原因有二,一是天气太热、他确实穿得很少,二是房间里乱七八糟的、闷热的如同蒸笼,他生怕这副窘相会成为外人的话柄。刘安是个爱面子的人,和他的爸妈一样爱面子。 "那太好了,你请讲。" 刘安掏出手机,找到父亲的号码,大声报了一遍。 "好,我记下了。谢谢。再见。" 刘安从门缝看到周济已经走远,心情才放松下来。可是,没多久,他又胡思乱想起来:今天真是邪了,所有遇到的人都说有重要的事,露露说她有重要的事,自己也有重要的事,而周济也说有要事得和父亲商量,父亲会有重要的事吗?如果有,又会是什么呢?……以前,他一向认为大人物,或者元帅将军之类的人才会有重要的事,但现在,似乎普通的人也会有重要的事了——也许,这个‘任何人都会有重要的事的观念’可能是一个新的课题哩,他想,说不定自己上了大学之后,也许会对它研究一番…… 想到了这些,刘安就很难安心复习功课了。 一个上午刘书学都在忙,他的工作并不重要,只是逐一检验已经装配好了的真空泵。但是,当他发现用来密封的垫圈被人换了材料后,便觉得事关重大了。 因为泵厂不大,刘书学很快就找到调度员老任,看见他几个工人正在靠近窗台的地方,用一把大剪刀剪制包装用的马蜂纸。 "这是作什么用的?"刘书学问。 调度员老任像是没听见似的,仍蹲那里忙碌着,他的额头上满是汗水,尽管有一只巨大的电风扇使劲地吹着,发出"呜呜"的声响。 刘书学关掉电风扇,示意有话要说。 老任起身随手将风扇打重新启动,恼怒地问,"你想干什么?" "我问你这是干什么用的,是不是用做密封圈的?"刘书学提高了声调。 "是又怎么样,你关电风扇想热死我们啊。"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密封圈不能用马蜂纸代替,图纸上标的很清楚,要用软钢板纸,那才是密封材料。你们应该立马停下来。" "停?"调度员这才抬起头,略显诧异,"伙计!我们究竟应该听谁的?大概是老板通知你让我们停的吗?……"他见刘书学连连摇头,一脸茫然的样子,又补充说道,"其实,如果老板没让你通知我们,我们这些混饭的干什么不都是一样?!刘工,你说是不是?"这个调度员说话语气像是老朋友似的,他手中的大剪刀继续在黄板纸上弯来曲去。 "这样做难以保证质量!" "哦,是吗?"调度员随口应道,"那就不是我的事了,我只负责生产加工,其它的事一概不管。" 这个调度员摆出一付懒得说话的样子,使刘书学感到十分难堪,他想了一会,平静地说道,"如果你仍然坚要这么干,就很难得到我在产品合格证书上签字盖章。" "随你的便!要不,你向老板汇报去呀,快去呀,干嘛站在这儿碍事。" "我不会随便汇报的。但是,我仍然要提醒,这是不能马虎的,你干了多年的工作,应该懂得各种材料的用途。" "给我上课啊……妈的,这活是干不下去了,你迟早要汇报的,不如我先去。"调度员扔掉剪刀,"蓦"地站起身,气鼓唠叨朝张老板办公室走去。 张老板正在给唐干事交待任务。他见调度员怒气冲冲地闯了进来,问道,"又有什么麻烦了吗?" "妈的,那个刘书学自己不干活,一双眼睛尽他妈的挑剌,他关掉电风扇也就罢了,还不让弟兄们干活!" "哦,你先坐下来慢慢讲,我听着呢。"张老板说,并倒了一杯水递到了他手上。 "老板。我知道你很信任他,但这次你应当相信我,我说的全是实话……"调度员老任干活是好样的,但说起话来往往不能切中要害。 张老板笑笑,鼓励地说,"你是泵厂的元老嘛,尽管说好啦。" 老任点点头,将刚才发生的事细细说了一遍,最后,他并没有忘记补上一句,"妈的,最近以来就没看过他安心工作,处处以技术权威自居,还跟我们谈什么材料的用途。我没得空听他那一套理论,我要干活,照你的意思干活,可他却叫我停下来,我不停,他就用不肯在产品合格证书上签字盖章相威胁。" 张老板听罢,脸色变得阴沉起来,他闷不作声,将目光转向唐干事,似乎要听取他的意见。 "我看调度说的如实,刘工最近总是心不在焉,那天‘大猎头’来取业务费,他就不肯掏钱以解燃眉之急,另外,也不知什么原因,到了中午他竟然不辞而别,连个招呼也没打,他可能把泵厂当成航机厂了。"唐干事顺水推舟地说,他看张老板没吱声,继续说道,"要不要扣他半天工资,或者追加处罚?" "照扣!"张老板说,"到于追加处罚……我考虑一下再说。你们都去干活吧,尤其是你,"他对调度员老任说,"放心地照干好了,我怎么会不相信你呢。" "他要是不识相,不肯签字怎么办呢?" "换个人签不就得了。当然,我会把握分寸,不让他看出来你来过,可以了吧。" "老板贤明!"调度员用京戏里的腔调说,一个亮相,打着马式走了。 张老板没能笑得出来,打开抽屉,取出一支香,点燃后,恭恭敬敬地插到了神龛上,他控制了自己的不悦情绪,然后朝车间走去,他盘算着找刘书学弄清情况,通以晓理……当然,也必要给他泼盆冷水,让他热昏了的头脑清醒一下。 刘书学心想,如果调度员向老板汇报,自己是免不了一阵麻烦的。但是,当他看见张老板和颜悦色朝他走来时,紧张的心情便一扫而空了。 他跟着老板身后来到泵厂的办公室。 "你为什么不肯在产品合格证书上签字盖章?"张老板单刀直入,问道。 "产品不符合设计要求,有人在密封圈材料上以次充好,很难保证质量,所以……"刘书学尽管理由充足,在老板面前仍然是谨慎的,这个习惯在航机厂就养成了。 "哦,我们的产品质量已实行‘三包’(包修、包退、包换)了,出了问题,我们会对用户负责维修的嘛。" "可是,维修起来,会来回折腾,必定对用户和我们自己都增添额外的负担。" "嘿嘿,用户基本上都是公家,往往财大气粗,很少计较这些,只要搞活经济,经办人有好处也就行了嘛。"张老板说罢,尴尬地笑了笑。 刘书学想想,觉得也是,便改变话题,"那,材料问题不能随便凑糊,尽管做过试验,效果并不好,调度员老任也知道。" 张老板闷不作声,过了一会,他面呈难色地说道,"其实,我也知道。刘工,你来不少日子了,应该也知道我的难处,各种税收、几十个人吃饭……这些我就不想说了。但,有一点我却要告诉你,我们是私企,没有产品、资金短缺、技术薄弱,相互竞争又激烈,还要自找生路,我们的处境并不好啊。实话讲,密封圈的事,是由我拍板决定换材料的,不这样干不行啊,我们的资金已经山穷水尽了嘛。我试过,只要事先将材料用油浸透,再用力将罗栓压紧,一时半下不会出现泄漏问题。再说,所谓‘三包’,其实也是应急之举嘛。我听说,国内不少私企都是这么干的,先把产品糊出来,有了资金积累,再逐步提高质量。这是企业的必经之道,我们为何不跟着学呢。实际上,这个秘诀不应该告诉你的。可我很信任你,也没亏待过你。因为你是个实心眼、认死理的人,但是,经验告诉我,你这样的人是很难在世上混的。我不想让泵厂倒闭,也不想让你刚看到希望就此而落空,从而再四处寻找工作。所以,我只能这么做,如果你觉得不妥,有更好的方法,可以拿出来试一下嘛,否则……" 张老板收住话语,两眼紧紧盯住了刘书学。 "我……"刘书学欲言又止,抬头看了看张老板,发觉他的眼里闪烁出一丝无奈的神情,因此而产生了一种古怪的念头,既:面前的这位老人有点可怜,同时也有点可敬……他不知道说什么好了,于是,仍默不吱声地聆听着,就像一个好学生,入神地听老师授课一样。 正在这时,唐干事陪着一位衣着时尚、保养很好的中年人走了进来。 来人一进门就热情地招呼道,"张老板,你好,小弟我如期而至,不会影响到你和别人谈话吧。" "啊,大、大主任,你请坐。"张老板连忙应酬,请他坐下。 "还大主任呢,我知道你们背后叫我‘大猎头’,但我对这个称呼并不计较,也无谓它的涵义,我只关心今天结帐的时候,能否拿到余下的业务费。"‘大猎头’愉快地坐到了张老板的旁边。 刘书学看了看他,一眼就认了出来,这个‘大猎头’不是别人,正是市人才市场的主任王然。让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王然并非航机厂的职工,却能搞到厂里的产品到外面捞外快,他想不出、也不明白,这个‘大猎头’靠的是什么本事,是通谁的途径搞到手的呢? 他把将目光盯住王然,像要把他看穿似的。 王然也发现了刘书学,略显惊讶地说道,"啊哈,是刘工吗,没想到在这儿遇到了你,是不是在泵厂找到了工作,看来你运气不错呀!"他伸出手来,和刘书学握了握。 "是不错,谢谢你的记挂。"尽管刘书学很讨厌他的神态,仍然还以礼貌。 他俩在互相问候的时候,张老板的眼睛疑惑地朝两个人脸上转来转去,低声问,"你们认识?" ‘大猎头’那张沾沾自喜的凸脸转向了张老板,毫无顾及地说道,"当然认识。他的本事不可小视哟,曾经找了个漂亮的老婆,而且还在市里当大官哩!" 一听这话,刘书学的脸不由地沉了下来,他不明白‘大猎头’的话出于无意还是有意,有一点却是再清楚不过的了,这是一种讥讽,一种藐视的表现。他必须进行回击,便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的官职也不小嘛,本事似乎更大吧,不仅当‘猎头’收入颇丰,而且还能搞到航机厂的业务,要知道,航机厂的业务已经所剩无己了……" "嘿嘿,真是奇怪了……业务就是业务,提航机厂干什么?再说,你也不是航机厂的人了,与你有何相干?"王然是十分敏感的,他反问道,露出了一脸惊讶。 "但我知道,航机厂的产品已经少的可怜了,很多工人正在苦苦地等待着生产任务,没有工作可干,他们拿什么用来养家糊口?!大主任,你的良心会为此而感到轻松吗?"刘书学脱口而出,两眼品评地看着‘大猎头’,他要给他来个下马威。 王然愣了一下,冷笑道,"嘿嘿,这倒有意思了……我不认识他们,也不需要你来情感教育,我可不吃这一套。对不起,我们之间毫无共同语言了,请你到旁边去。" "你,没有这个权力!"刘书学的口气是坚定的。 一向自信的王然突然懵住了。但是唐干事却在一旁插嘴了,"二位都是朋友,没有争的必要。"他对着刘书学继续说,"刘工,我看……这里不是你说话的地方,你最好回自己的办公室去!" 刘书学刚想争辩,忽然听到张老板大喝一声,"闭嘴!" 尤如一个耳光打在刘书学的脸上,他的脸红了起来。 张老板怒气冲冲地说道,"还不快走!离我越远越好。" 出乎预料的刘书学已经感到老板对他十分反感了。他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挫伤,便勉强起身表示一下歉意,退了出去。 王然见状,嘲笑地说道,"嘿嘿,发号施令的,我还以为他是老板哩!" "不成体统,不成体统呀。"张老板喋喋不休地叹道,他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感到十分窝火。 "对不起,他是个书呆子,别跟他一般计较哟。"唐干事陪着笑脸对王然说。 "一点也不呆,只是太酸了,真是他妈的那种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是酸的狐狸。"王然咬牙切齿地转向张老板,说,"这种人值得你用吗?!妈的,这个不知眉眼高低的的家伙,我看早晚要坏你的事。" 张老板听罢,一脸沮丧,闷不作声。 唐干事见状,阴郁地说道,"这么多天了,刘书学仍本性不改,他还是‘人在曹营心在汉’,简直没得救了。" 张老板思索良久,叹道,"很失望啊,本要给他加薪的,看来要改变决定了。" 刘书学是噙着眼泪、踉跄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的。 想想刚才发生的事,他感到十分委屈,也感到了累——虽然这不是第一次在张记泵厂感到累,但确实是最累的一次——也是这一次使他看清了自己在泵厂的地位——在老板面前——他、刘书学毫无自尊心可言。 可是,他仍然觉得自己坚持了原则——或者说是一种做人的基本准则,但为什么却偏偏行不通呢……他想,也许是自己做的太过分了,凡事皆有尺度,越轨就会犯错;何况,自己仅是一个打工仔而已,根本没有说话的权力……想到这里,刘书学突然感到了一丝后怕,必须为自己糟糕行为做出补救,幸亏时间还来得及,于是,他起身回到车间,并悄悄地在产品合格证书上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调度员老任看见了他签了字,朝他微微一笑,伸出大姆指,低声说,"明智!" 刘书学苦笑一下,没吱声。 他心里清楚,因为这个窝囊的举动,他可能保住了在‘张记泵厂’的地位(起码是暂时),尽管这个地位不高,却是他吃饭的饭碗——这个饭碗不能轻易丢失。 不过,他仍然不时地透过窗子朝张老板办公室张望,想知道那边的事进行的怎样了——他们是不是在议论自己——好奇心驱使他这么做,探索事物的秘密和真相是刘书学天生具来的本性。 调度员老任见状,无奈地摇了摇头,似乎在暗笑,"还不甘心呐。" 就在这时,‘大猎头’挟着皮包,眉开眼笑地走了出来。张老板跟在旁边,他俩朝停在泵厂唯一一块空地上的小汽车走去。 刘书学隐约听到了张老板那尤如京戏般的声音,"下次有了定单,可别忘了再下。我们一旦成了朋友,就是永远的朋友。希望我们永远合作!" "那是当然,双羸双羸嘛,张老板人爽气,小弟深感荣幸!"王然的嗓音也很有韵味。 "大主任,为什么不多呆一会儿,我们好去饭店进餐啊。" "忙,实在是忙,改日吧,改日我们再来个双羸!" ‘大猎头’连连摆手,说罢一头钻进奥迪小汽车里去了。 刘书学想,如果自己不是局中人,他会毫不关心这两个人的交易,可是一想到这其中有属于自己的钱,气便不打一处来,他怒视着王然,‘呸’地吐了一口氮,低声骂道,"妈的,蛀虫一个,捞了外快,还卖乖。" 刘书学骂的心切,竟忘了身边的调度员。 "刘工,这事可与我无关哟,我告状也没说你多少坏话,你别误会。"调度员老任突然说道,这个干活的好手误解了刘书学的本意。 刘书学‘蓦’地回过头,瞥了老任一眼,看见他一脸愁容满面的样子,立即同情他起来,"我没骂你,真的,你告状我一点也不怪你。你是一个好人,因为你讲的都是实话,而且没有添油加醋。我喜欢和你这样的人交朋友。" "哦,你喜欢和没读过书的人往来吗?" "为什么不呢,我在泵厂也很寂寞。" "那很好啊,我们成朋友了。至少,我是这样想的。" "我也这么认为的,任师傅。" 老任伸出长满老茧的手,拍了一下刘书学的肩膀,说道,"原谅我一直把你当做知识分子,和我们有隔阂、谈不到一块呢。"。 刘书学紧紧地握住了他的手,忽然感到‘张记泵厂’的工人原来也是这么好啊,他想,在这里工作,尽管有委屈和不公,但有老任这样的朋友,最终还会是快乐的。 就在这时,裤袋里的手机忽然"嘟嘟"地响了起来。 "对不起,失陪了,任师傅。"刘书学向老任表示歉意后,走近窗口,打开了手机。 里面立即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喂,是刘书学,刘工吗?" "我是,你哪位?" "我是周济啊,找你多少遍啊,总算找到你了,你忙吗?正在单位上班吧?" "是在上班……" "太好了啊,上班愉快吗?" "怎么说呢,还好吧。你有什么事啊?" 电话那头传来了周济‘咯咯’的笑声,"……当然是好事情罗!" "究竟什么事,请讲?" "你今天抽空到航机厂来一趟吧,来了会告诉你的,你肯定满意。" "好吧。但我最近没空,这样吧,高考那几天,老板放我两天假,我们约个时间,到时候我去厂里找你,好吗?" 停顿了一会儿,电话里传来了周济的声音,"啊,好的,那就定在七号下午吧。我等你,你一定要来啊。" 接到周济的电话,刘书学的郁闷心情一下子好了许多,但是,王然那付傲慢的脸始终浮现在眼前,让他不得不考虑如何惩罚这个家伙……忽然,他想到了李全面,会不会是他暗中出卖航机厂的利益呢,他需要证实一下,顺便了解了解航机厂的现状,于是,他拨通了李全面的电话。 李全面办公桌上的电话,剧烈地响了几声,当他拿起话筒,得知电话是刘书学是打来的,立即变得兴奋起来。"啊!书学啊,老同学,你有什么事吗?不会是为刘安考试需用轿车的事吧,这件事我早已计划好了,你完全不用操心。" "我替刘安谢你了。还有一件事,我想打听一下,你的哥们王然,竟然搞到了航机厂的业务到外面捞外快,光介绍费就拿了两万多元钱。这件事你晓得吗?又是谁批准的呢?" "哦,我晓得,有批业务,但对航机厂来讲微不足道。再说,这事是经赵厂长同意的,我只是向他作了汇报而已。" 刘书学听了,略显惊讶,"赵厂长怎么会同意呢,这关系到全厂职的工切身利益啊。" "我也不知道老头子是怎么想的,不过,我们应当相信他——尽管年老多病,但他的思维却是清晰的,大事小事都考虑的非常全面,这件事你就别管了。喂,你近来好吗?我欢迎你到厂里来玩,我俩好长时间没一块聊天了。" "我和厂里已没多少大关系了,能聊个啥呢?" "嗯哼,厂里变化很大,有不少人事变动,机构也在重组……" "是朝好的方面转吗?"刘书学问,这是他所关心的。 "哪能呢,不往坏处走就不错了,今天还有下岗职工来闹事哩!反正尽是事情,你来了之后,就一清二楚了嘛。"李全面的声音热情洋溢、一句连着一句,"哦,对了,我经常想你,很希望你能到厂里来上班,我真不愿意看到资本家来剥削你。" "你真的希望?"刘书学故意问,他想进一步了解由李全面和蔼可亲的表象之下所掩饰的真实用心。 "当然是真的。如果我是厂长,我保证第一个返聘你来工作,说实话,我还要推荐你当二把手哩!不过,这件事须经组织上审察通过才行,我暂时还不敢保证。" "哦,谢谢你为我考虑的非常全面!" "哪里,哪里。怎么样,你这就来吧,我等你!" "不用了,我要考虑一下,或者等你当了厂长之后再说吧。" 刘书学关掉了手机,他心里非常清楚——这无疑于十二年前由眼睛而带来的‘麻烦’将再次被提起,而自己也会因此次丑事再被钉在耻辱柱上一回——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 此时此刻,他觉得自己和李全面之间的关系已经所剩无己了。 "妈妈,你才回来呀!"露露一见到母亲便抱住她的脖子高兴地嚷道,"妈妈,爸爸来信了,他让我参加中国小姐的选美哩!" 屿娘心里"咯噔"一下,忽地认真起来,"你说那个骗子吗,他又想害人了吧?" "妈,你为何这样说话,他是我爸哩!我可不懂,你为啥这么恨他……" "你不要懂,懂是很痛苦的……"屿娘叹口气,话锋一转,说,"对了,我的宝贝女儿,信呢,让我看看。" "不行,我已经告诉你了,爸爸在信里说,不能让任何人看,尤其是你。" "那么,信是你的,你也不给妈妈看吗?"屿娘绷着脸说,她的口气是严厉的,不容置疑。 "你看,这多好啊。"露露乖乖地把信交给了妈妈,跟着她进了房间。 屿娘坐到梳装台前,双眉紧锁,先看了一遍信封和照片,在她确认照片中的人确是自己的丈夫后,便草草浏览了一下信。信这样写的:露露,我的女儿,我是你的爸爸。我在海南混的很好,也很想你,你一定长大了,一定很漂亮吧,我知道你从小就长的漂亮,现在,海南正在进行中国小姐的选美,我希望你能到这里来,我在选美界有很多朋友,相信你一定会被选上的。这事不要告诉任何人,尤其是你妈妈,她会捣乱的。另,不要给我写信,我经常换住处。什么时候来,我会去接你,等着我,你的爸爸马立明。 屿娘坐着,面对着信,呆若木鸡——这是八年前,丈夫离家出走后,她所得到他的唯一消息,这消息让她百感交集,仿佛一生的酸甜苦辣顿时涌上了心头,但是,她一点也兴奋不起来,实际上她得到的只是内心中一阵阵的伤痛。 "妈妈,你为什么不说话?" 屿娘把信还给了露露,喘着气说,"你出去吧,我要休息一会儿。" 露露走了出去,房间里寂静无声,唯一的声音就是屿娘无休止的叹息和她低低的抽泣。不一会儿,这低低的抽泣慢慢地变成了一阵嚎啕大哭。 "妈妈,你难受吗?"露露并没有走远,一直躲在门外观察母亲的动静,她小心翼翼地问,"妈妈,你哭了,你为什么难受呢?"她推开门,走进了房间。 屿娘抬起头,用手绢擦了擦眼泪,然后抚摸着女儿的长发,缓缓说道,"……妈妈难受够了,现在已经不难受了。" "那你为什么哭泣?" "哦,你是知道的,我这些年来经受了多少苦难和孤独,这一次终于用眼泪将它洗干净了,我的宝贝女儿,妈妈现在心里舒畅多了,今后不会再哭了。"屿娘说完,拉住了女儿的手朝楼下走去。露露深受感染地跟着母亲,绕过门厅,来到会计室、也是饭店存放货物的库房外站住了。 屿娘将头发捋捋好,想了一会儿,忽然推开门,把正在侧耳伶听动静的老管吓了一跳。 "哦,我当是谁呢,老板娘啊,你有何事呀?"老管小心翼翼地问。 屿娘笑了笑,心平气和地吩咐他说,"你去买些门锁来,我要把饭店所有的房间都换上新的。" "可是没有一把锁是坏的,为什么非要换呢?"老管故作惊讶地问。 "叫你去,你就去办,"屿娘提高声调,说道,"我是临时决定的,没什么理由。" "是,我这就去办。但,五金店只收现金呢……" "钱在柜台里取好了。记住,一定要买质量最好的。" "好嘞,老板娘,包你满意。"老管知趣地哈着腰起身走了。 露露忍不住问母亲,"妈妈,你买锁干什么用?" "我呀,要把你锁起来,一直不让你出门。" "妈妈,你真的要锁我吗,那我有多可怜啊!"露露撒娇地说。 "除非你答应永远不离开我,我就不锁。你答应吗?" "我答应。" "还有一件事你也要答应……" "什么事啊?" "一有你老子的消息,要立即告诉我。" "好吧,我不告诉你还能告诉谁呀!" "我的宝贝女儿,妈妈永远喜欢你。"屿娘说罢,紧紧地将露露搂在了怀里。 与此同时,在北京的一家部队医院,朱敏也紧紧地搂住女儿宁宁,母女俩正在通过走廊,快步朝高干病房走去,眼看就要见到朝思暮想的亲人,她们的心情十分激动。 可是,正当二人快要跨进病房时,洪政委出现在她们面前。这位体格健壮,性情沉稳的军事家拦住了宁宁。 "宁宁,你跟洪伯伯走一趟好吗,我要带你去参观动物园,哦,还有好多好玩的地方,我都陪你去玩。" "不,我先要看爸爸嘛,我来北京主要是看爸爸的。" 洪政委摇摇头,慈祥地说,"可你爸爸正在开军事会议,一个很重要的秘密军事会议。要知道小孩子是不能随便参加的……" "小战士也不能参加吗?" "小战士要等长大了才能参加。" 宁宁眨眨眼睛,想了一会儿,不高兴地点头表示同意,"好吧。" 当洪政委抱住宁宁离开时,朱敏敏锐地发现,这位与老黄生死与共的老战友眼睛里竟是湿润的,而且饱含着歉意。根据经验,她知道他在用一种美丽的谎言避免了一场令人难受的结局,直觉告诉她,丈夫的情绪一定非常糟糕。 果然,就在她刚跨进丈夫的病房时,就听到了老黄用沙哑的喊声,"别让她来,别让她来……" 朱敏愣了片刻,依然来到了丈夫跟前。她一看到他,不由地震惊万分,短短的二个月时间,她的丈夫——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的军人,现已变的骨瘦如柴,双眼深凹,脸色灰暗,头发和眉毛几乎荡然无存,他躺在那里长时间地喘着粗气,仿佛一股股气是只出不进似的。 朱敏见状,鼻子一酸,哽咽地喊道,"老黄,是我呢,我是敏啊。" "哦,是你,"老黄侧了侧脸,脸上现出一丝宽慰,"你来了。" 朱敏"嗯"了一声,"老黄,你感觉怎么样,是不是好点了?" "我很好,其实你不应来看我,我已经这个"熊样"了,并不好看。" "不,你好看,别说丧气的话,你还是那个样子……"朱敏哽咽着,禁不住泪流满面。 "不要哭,敏,哭让人心烦。" 朱敏点点头,擦去了眼泪。 "宁宁怎么样,你带她来了吗?" 朱敏"嗯"了一声,说,"她迫不及待地要见到自己的父亲呢。" "不!"老黄忽然激起起来,声嘶力竭地嚷道,"我不愿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样子,她的父亲是一个军人,是一个英雄!敏,我说过,不让她来的。你马上把她送到南京去,否则,我连你也不见!" 朱敏辩解地说,"宁宁会伤心的……" "我再说一遍,这是命令,敏,你必须送她回去,越快越好!"老黄固执己见。 朱敏难过地低下头,她知道,丈夫的态度是坚决的,绝不会更改,安慰地说,"好吧,我会送的。你甭担心了吧。" 老黄的眼睛眨了眨,现出了笑意,"那你就回去吧,我闯过无数次枪林弹雨,都没倒下,现在条件好了,更不会随随便便就一命乌呼的。" 朱敏摇摇头,反复叨念着,"这次你离开南京,只是感到胃痛,我以为问题不大,可是,真没想到病得如此利害……" "别瞎猜。医生说了,我的身体内有一种细胞在吃另一种细胞,像打仗一样。娘的,我打仗打惯了,一点也不感到怕。" 朱敏想,丈夫真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军人,他的勇敢无人能比,她仔细地注视着他,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慨。 "不怕是好事,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我们都到了一定的年龄,免疫功能也变得差了。"朱敏说。 "放心,这我知道,也是尽人皆知的。" "那么,你知道下步如何治病吗?" "听医生的,不相信他们不行。"老黄的回答还是这么简短。 朱敏的眼睛闪烁着泪花,心想,丈夫说能出这样的真心话,这说明他对自己的病情还是了解的一清二楚的。她默祷着,寄希望他能配合医生治疗,同时并产生奇迹。 这时,一位穿着护士服的女军护走了进来,对她说,"夫人,请你跟我到医生办公室去一趟,时间到啦,首长现在需要休息了。" 朱敏跟着军护来到来到办公室,见洪政委也在那里,他正和一位佩带着将军军衔和一付角质眼镜的老军医交谈。洪政委一见到朱敏,便告诉她他已托人将宁宁和小保姆带到动物园玩去了,过几天再把她们送回南京去。 "谢谢。"朱敏说,"但是,老黄病到这种地步,你应当及早通知我。" "真对不起,夫人,是军长的命令,使我犹豫了好久,我为我的行动迟缓而感到遗憾,我向你表示深深的歉意。"洪政委十分内疚地解释说。 "我知道,老黄总是这样的。"朱敏说罢,摇了摇头,她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还是忍不住流出了眼泪。 洪政委见状,安慰朱敏说,"我们已经请了全军全国最好的医生给军长同志会诊,现正在进行化疗,如果效果不理想,还可以进行放疗。据说,放疗是一种很切实有效的方法,实施后曾在好多病人身上出现过奇迹!" 这时,那位老军医插话了,"军长夫人,我不想说得了某种疾病就意味着判了死刑,医学上出现奇迹的现象确实存在。另外,军长同志的病情尚未恶化到十分严重的地步,治愈的希望还很大。不过,他需要特别护理,除了我们医护人员之外,希望你也能留下来,多陪陪他,这样更有利于治疗。" "谢谢。"朱敏感到欣慰,松了一口气,刚才她还担心老黄拒绝她留在他身边,她想,她终于可以全身心地照顾自己的丈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