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年

　　3.
　　卫这个名字，是母亲起的，父亲想起名＂卫国＂，这个是为了迎合当时的年代，那个知青下乡的年代，但是母亲不同意，然后把国去掉，单字一个卫，谐音有＂未＂的意思，母亲一直是拥有浪漫情怀的女子，这个字谐音成了未完，也有未来。
　　当时卫自嘲的笑，为什么不直接起名叫未。这样不是更加贴切？我说，大抵是那个未也有某种缺陷的意思，他们不想让你的人生有所缺陷。卫笑笑，喝了一口酒，我的人生，早就都是残缺，还忌讳这个做什么？
　　生了孩子，使本来就不富裕的家里有增加了负担，父亲一个人开始做更多的苦工，母亲怀着对现实落差的巨大不满，终日一个人在屋子里摔摔打打的收拾，嘴里还低声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抵是对这般命运的不满和奚落，晚上父亲很晚回来，母亲没有做饭，大部分的时间，父亲都是一言不发自己去厨房做饭，母亲则是更加大声的指责父亲的懦弱无能。
　　这个年代，没有最基本的生活来源，还要怎样享受浪漫，只有为了生存去奔波，这个年代，没有浪漫。
　　母亲是意识不到这一点的，她只看到了眼前的无望，在一个夜晚，终于和父亲长谈，长谈的结果就是，母亲要离开父亲，她已经无法忍受贫穷和单调乏味的生活，所以，她要离开，父亲没有说话，他是知道的，从他认识她的那天开始，应该并且已经知道，她是个浪漫主义者，即使今后两人在一起，她也是不甘平庸的，她的骨子里，太过叛逆。
　　母亲一个人，断断续续的说着，抬起头看父亲，恍若又看到对面坐着那个弹钢琴的父亲，那个对她微笑着的父亲。再一眨眼，却又回到了这间残破的房子里，床上，卫睡得安稳。这个时候的他，还不知道，这是母亲在身边的最后一夜。
　　母亲回过身，看着床上熟睡的卫，愧疚涌上心头，但是，自己一个女人，带着孩子是个累赘，只能扔下他，心里暗想，卫，不是妈妈狠心，是现实太残酷。不要怪妈妈。
　　然后，她拿起了自己的行李，在这个阴雨绵绵的夜里，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清寻，孤身一人前往深圳，有一个父亲的朋友在那里做生意，曾经承诺过要帮她。
　　这一年，卫五岁。
　　卫和我说起的时候，心中没有对母亲的怨恨，他只和我说，她有自己的道路要走，我本是个不应该出生的人。如果我当时死命的挽留，说不定她现在过得会不好，这样也不错，至少她现在衣食无忧，只是，苦了父亲。
　　我常常想，卫这种安逸的性格，是不是就随他父亲，安逸平和，与世无争，有些时候则会安静漠然的无法理解，好似冷血。但是，他的脚步，似乎从来不想停下，这一点，是不是就随母亲？不会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因为还有更多的风光等待他去发现。
　　第二天一大早，卫醒来发现母亲已经不再，所有和母亲有关的东西都没有了，好像母亲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阳光洒在床上，卫没有丝毫的暖意，他隐隐的明白了，母亲已经离开。安静的穿好衣服，下床吃饭。见到父亲，两人都沉默，卫没有问一句关于母亲的事情，父子俩在饭桌上，默默的吃着饭。
　　父亲闷闷的说了一句，你妈妈离开了，今后也不可能再回来。然后又低下头吃饭。
　　卫只是＂嗯＂了一声，再不言语。
　　父亲诧异的看着这个孩子，没有丝毫的伤感，也没有丝毫的情绪波动，唯有安静，这份安静有些漠然，甚至有些残酷。
　　然后父亲出门做工，只留下了卫一个人在家。卫收拾屋子，收拾完之后就拿着一个小板凳，安静的坐在窗前，看着桥上来往的行人，他们的脚步没有在这座桥上片刻停留，匆匆路过，不留痕迹。
　　晚上卫代替了母亲给父亲做饭，然后坐在板凳上等他回家。父亲回到家，看到桌子上热气腾腾的饭菜，再看自己的儿子安静的坐在桌子旁，忽然流下眼泪。
　　这个晚上，父亲在梦里，又回到了生产大队，他们一起当知青的那个生产大队，第一次见到母亲，一群知青里面她出挑的长相和美好的容貌，眉间有种清冽的神态，却挡不住女性柔美的眼神。
　　他给她弹钢琴，他给她写一篇篇充满了爱意的诗歌。他们曾经海誓山盟，曾经许诺一辈子，到头来，只变成了那空空美梦。
　　父亲从梦中惊醒，看到身边安逸的睡着的卫，心里忽而觉得亏欠这个孩子好多。
　　对不起，我们给不了你平静且舒适的生活，要你小小年纪就这么辛苦。对不起。
　　转过身子低声抽泣，其实这个时候的卫没有睡着，他在这个夜里，生平第一次听到了父亲的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