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年来,萨特的身体开始出现一些症状,如身体突然失去平衡,走路摇摇晃晃甚至摔交。1954和1958年他有过两次大发作,医生诊断为动脉和小动脉狭窄所至,这很容易诱发心脑血管方面的疾病。自那以来,波伏瓦一直为萨特的身体担心。每天早晨她去叫醒他时,总是不自觉地用手在他的口鼻前试一试,看他是不是还在呼吸——她并不真的以为他会突然死去,只是自己内心常有一种压力。 1971年5月的一天,萨特从阿莱特那里回到波伏瓦住处时,两腿发抖,话说不清楚,嘴有点歪。这是轻度中风的症状。波伏瓦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要自己尽量保持镇静,不要显得恐慌。萨特像平时一样固执地要喝威士忌,结果到后半夜,他完全不能说话了,连上床也很困难。波伏瓦一整夜没有睡着,处于极度焦虑之中。 第二天波伏瓦送萨特到医院作检查。诊断的结果是:萨特的根本问题在于,他左脑一个部位的血液循环出现很大障碍。这天晚上,萨特叼在嘴上的烟老是往下掉。西尔薇捡起来给他,他接过后又从手中滑落到地上。这个过程一晚上不知重复了多少次。 因为萨特不能谈话,波伏瓦放了唱片,其中一张是威尔迪的《安魂曲》。萨特听着听着,嘴里咕咕咙咙地说:"这个对我倒挺合适!"听了这话,波伏瓦感到寒心极了。 一个星期后,萨特渐渐恢复了散步和说话的能力。这天晚上,博斯特来到波伏瓦寓所,他们一起过得很愉快,萨特的幽默感又回来了。波伏瓦当着萨特的面对博斯特说,她会因为萨特过量喝酒和使用兴奋剂而被迫同他吵架。博斯特离去后,萨特登楼上床睡觉,波伏瓦听到阳台上传来他轻轻的歌声:"我不愿意让我的海狸痛苦,哪怕是一点点……"这让她深受感动。 他们在"圆顶"吃饭时,萨特指着一个蓝眼睛、黑头发、脸有点圆的姑娘对波伏瓦说:"你知道她让我想起谁来了吗?" "不知道。" "你,像她这个年纪的你!" 这时,波伏瓦心中有说不出的感动和欣慰。 66岁的萨特开始感受到死亡随时可能来临,实际上他觉得自己正在一点一点地慢慢地死去,因此他对待周围的许多人和事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到年底,一天晚上,他突然对波伏瓦说:"我的健康已经消耗光了,我活不过70岁。"波伏瓦当然不同意他这样说。不过萨特的情绪是不断变化的。到第二年2月,他对波伏瓦说,"我想我还可以活10年。"这时他不觉得自己有什么紧迫的危险了。 即使在他想到死亡时,他也不害怕死亡本身,而是想到对波伏瓦这样的亲人的影响。博斯特的哥哥彼埃尔病危时,博斯特问萨特:"你有时是不是害怕死亡?": 萨特回答说:"有时是的。每个星期六下午,我去看海狸和西尔薇时,就对自己说,要是出什么意外,那就糟了!" 波伏瓦问:"为什么是星期六?" "因为前两次发作都是在星期六,"萨特答道。他为自己的死将破坏一个美好的周末而遗憾。 1972年5月以来,萨特经常喝酒过量,特别是趁波伏瓦不在身边、无人管束的情况下,更是大喝一通;喝得醉了,走路摇摇晃晃,说话结结巴巴,有时摔倒在地上,鼻子都碰出了血。 波伏瓦多次问他为什么要这样过量喝酒,他不肯说;只是敷衍道:"因为这样很快活!"但波伏瓦能够猜出这个原因:他正在写《家庭的白痴》第四卷,他对自己的写作状况很不满意,因此借喝酒来逃避自己遇到的烦恼。 在写第四卷时,萨特有两个难以解决的矛盾。一是有重复自己的危险。这一卷主要是研究福楼拜的主要作品《包法利夫人》,由此追溯到它的作者;但在前三卷中已经隐含着对《包法利夫人》的解说,这就难免重复。二是对结构主义的态度。一方面,他发现结构主义的方法是个新东西,很想在这一卷中尝试运用一下;另一方面,他又不喜欢结构主义,认为它同自己的差距甚大,因此徘徊不定,难以决断。而身体健康状况的恶化使萨特担心自己最终无法完成这最后一卷,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就很不好。 1972年暑期,萨特同波伏瓦在罗马度假,西尔薇同他们在一起。午饭后他们吃美味冰淇淋,萨特时不时突然奔向厕所,他的小便几乎让他来不及了。一天下午,他们由万神殿回旅馆,突然他在她们前面走得很快,一会儿他又停下来说:"猫儿撒尿在我身上了,是我走近栏杆时把我尿湿的。"西尔薇相信了,不禁大笑起来。波伏瓦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什么都没有说。 10月初,他们回到巴黎。萨特小便失禁的情况已很经常。一次,在波伏瓦的住处,萨特起身上厕所,他的椅子上湿了一片。第二天波伏瓦对西尔薇说,这是萨特泼的一些茶水──为照顾萨特的面子,她想以此为他打掩护。西尔薇其实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笑着说:"是个孩子在随地小便!" 第二天晚上,又发生了同样的情况,那儿又湿了一块。于是波伏瓦对萨特说:"你失禁了,应该去告诉医生。"萨特十分坦然地答道:"我早已对医生讲了。像这样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我丧失了这方面的细胞。" 他的反应出乎波伏瓦的意外。过去萨特在这方面是非常拘谨的,从不提及他的生理功能,而且一向料理得很好。第二天波伏瓦问他,像这样小便失禁是不是让他十分难堪,萨特微笑着回答:"一个人老了,就不能要求得那么多!" 看到萨特这种随和认命的态度,波伏瓦十分感动;同时她又为萨特感到悲哀:他一向是不服输的,现在在岁月的磨损面前却无可奈何了。 萨特身体的另一个烦恼是牙病。他的牙常有脓肿,非常痛苦,不得不把上牙全部拔去,配一副假牙。但他担心这样一来会影响他口腔的正常活动,使他无法在公众面前讲话。一天上午,他拔去了全部上牙,在回波伏瓦住处时,一路上生怕让人看到。到第二天中午他配了假牙,情况比他想象的好:吃东西和说话都没什么影响,他才松了一口气。 现在萨特的情绪好了起来。11月底,萨特和波伏瓦一起看了关于他的影片的试映。电影上的萨特同波伏瓦和其他朋友一起交谈,仍然显得生气勃勃。看到一个个熟悉的镜头,波伏瓦默默地对自己说:"不,我们的萨特没有被疾病压倒,他还是他,坚强、热情、充满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