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忽惆怅(有时忽惆怅下) 疯子和狂人的要求乃是人人所有的要求,不过不肯说出来,不敢说出来,天天压抑着,委屈着罢了。却逢巧有人能替我们冲口说出来了,难道这不是人类的功臣吗? ——李长之《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 平明空啸吒,思欲解世纷。 心随长风去,吹散万里云。 ——李白·赠何七判官昌浩 这首诗在李白的诗里不是很有名,但是我很喜欢的一首。 很久以前的一个夜晚,我枯坐难眠,然后我读到这首诗——现在我早已忘记了当时的愁郁所为何事,却依然记得那一刻心中的共振与感动,然后释然。 想来我当时所郁与李白诗中所寄实在大不相同,也不可相提并论,但这至情至简的几句诗却如万里长风穿越了千年的时光,吹散了彼时我心中的雾霾,并以一种盈手的温度予我以莫大的慰藉。 多么地奇妙啊,汉字与诗歌的力量。 后来我知道,李白写这首诗时是在唐肃宗上元二年,也就是他离开人世的前一年。当时他已饱经沧桑,体衰多病,同时因为卷入永王璘事件而遭受政治上最沉重的打击。 而历经一生的漂泊与失意,行至这人生的日暮穷途,诗人依然热血难凉、思济苍生。如果你更多地了解一些李白的生平,甚至可能会觉得这首诗可谓诗人一生热望与性情的小小缩影。 冯友兰先生说,对一个哲学家而言,在极端的情况下,他的哲学就是他的传记。我想诗人与他的诗歌也同样如此。 那些不朽的诗篇让诗人精神上的生命得以永恒,也让后世的我们得以穿过时空触摸另一个灵魂,反哺自己的人生。 李长之先生的《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则为我们展开了一幅关于诗人李白的完整生动的画卷,也指给我们一条走近一个伟大生命的隐秘之路。 李白 701年2月8日或2月28日 —762年12月 谪仙,狂人,还是疯子? 李白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浪漫主义诗人,也是历代诗人中最为人们普遍热爱的一位。 他在大唐的盛世中踏空而来飘然而去,以吞吐宇宙的才华气象,铸就中国诗坛横绝千古的巅峰,成为照耀中国人精神疆域的永恒月光。 人们最常说他是不意下凡的谪仙人。相传他出生时母亲梦见长庚入怀并以之为名,一生诗酒为伴,浪迹湖川。就连他的死亡也被传说为逐月归去,充满诗意与浪漫。 还有一些人认为李白是个狂徒,这点李白自己也不反对。天才往往自负,而像李白这样放在整个人类的层面都是拔尖的天才,更是难免了。 你看他逛个庐山都忍不住拉孔老夫子来踩一踩:"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庐山谣寄卢侍御虚舟)在以儒家为正统尊孔子为至圣先师的古代社会,李白敢以楚狂接舆自比,嘲笑孔老夫子,很是有些"大逆不道"了。嘲笑完了潇洒地"手持绿玉杖,朝别黄鹤楼",这是何等飞扬跋扈,又是何等地活泼可爱。 当然他并非真的看不起孔子,口嗨之后他还是会比较端庄地自证一下的:"我志在删述,垂辉映千古。"(古风其一)以孔子自比——中国历史上少有将把孔子放在一个平等的地位来看待的人,李白是一个。 而不管是神仙,还是狂人,都是超凡脱俗的,他可以潇洒、可以狂骄,但似乎或者应该都是跟人间的痛苦不沾边的。 但显然李长之不这样认为。他不仅认为痛苦是李白生命的底色,更直接把痛苦两个字放在他给李白所写评传的书名中。 天津人民出版社"隐藏的大家"系列之一《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 这位隐藏的大家,用详实的史料追溯了这位伟大诗人的生平轨迹,以李白对道教的信仰为推阐中心,以痛苦为关键词,以李白充溢的生命力和热情为红线,勾勒描绘了李白超绝而矛盾的精神世界与生命历程。 在他的眼中,他热爱的李白更像是一个多情的疯子:凡俗的人们被捆缚委屈在世间种种不能、不愿、不甘的绳索之中,不敢或无法说出声来,李白却替我们冲口而出——他的声音是如此坦率宏亮,他的气势是如此奔放豪壮,偏偏他的姿态又是如此地优雅坦荡,替人们将生命的高贵与渴求荡彻于寰宇,将人的性灵与尊严舒展于天地之间。 疯狂是艺术的本质,我们任何人都需要这样的疯子,然而于诗人自己则蕴藏着一种深刻的痛苦——这种痛苦寂寞而长久地烙印于李白的生命之中。 李长之,中国著名的现代作家、文学评论家,文学史家。师从著名哲学家张东荪、金岳霖和冯友兰。 痛苦的渊薮:学道成仙与从政用世的根本矛盾 李白可能是历代诗人中唯一一个具有华侨身份的诗人。一般认为他祖籍甘肃陇西,祖上因罪流于西域,因此他可能出生于中亚细亚的碎叶城,5岁时随家人迁回四川。 这种童年的奇特经历,似乎在冥冥中预示了他人生中一场无涯的漂泊——20余岁出川之后,李白终其一生都再没有回过他的故乡蜀中。而这使李白在精神上始终怀着一种对故乡的寂寞思念与哀感,并沉淀为他生命的底色。 李白的故乡四川绵阳江油市青莲镇 在四川的少年时代,李白接触了道教,并逐渐形成了道教信仰。此后,学道成仙与从政用世的根本矛盾此起彼伏,贯穿着李白的一生。 身为一个忠实且极富行动力的道教徒,道家的出世品格时时在召唤着李白超脱于红尘之外;作为儒家思想的漏网之鱼,对现世的赤诚热爱又使他不舍流连于俗世之中。 首先他渴望着能够辅佐君王、建功立业,但他的出身使他难以走科举之路,同时他的自负与对功名的热切也使他无法安心于从底层向上的漫长仕途。于是他选择了另一条在当时是可行的道路,即隐逸以待明主征召,以布衣而一举卿相。 李白在《代寿山答孟少府移文书》中描绘了自己人生的完美蓝图:一飞冲天,申管晏之谈,谋帝王之术,使天下太平,功成则倚剑天外,挂弓扶桑,出宇宙之寥廓,登云天之渺茫——最圆满的梦想,像谢安鲁仲连一样功成名就,又不耽误得道成仙。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中国哲学精神中入世与出世的矛盾在李白身上达成了一种奇妙的统一。但这种极致的理想主义在人间现实面前的命运是不难预见的。 天姥山,浙江省绍兴市新昌县境内。李白于此,留下"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的千古名句。 于是这成为了李白生命中痛苦的渊薮,他既无法为了用世理想而委曲求全于政治的囚笼之中,又无法彻底放弃自己的抱负置人间的冷暖于度外。 他越要求地急切,便越幻灭地迅速。而他那充溢四海磅礴八荒的热情与生命力,使他执着于一切,渴求着一切,永不能委屈自己的人格,永不能安于现状,永不能停止追逐。 最终漂泊追寻一生,从政不可得,求仙亦是一场虚幻:仙人殊恍惚,未若醉中真!求仙不过是一场幻影啊,还不如来喝酒! 纵观李白的一生,是漂泊流浪的一生,是天才被压迫而壮志难酬的一生,是所追所寻终究如梦幻泡影的一生。 正如临终之时李白为自己所作的挽歌: 大鹏飞兮振八裔,中天摧兮力不济; 余风激兮万世,游扶桑兮挂左袂。 后人得之,传此; 仲尼亡兮,谁为出涕? 千载之下,仍让人闻之叹息。 安徽当涂青山李白墓 于失意中旷进:最极端意义的传记 我们可以说,李白的痛苦是超人的,因为天才总是难免孤独。 李白的痛苦是永久的,因为人生而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这种痛苦又是无法解脱的,因为只要有情便注定为之所累。 这种痛苦是人间最永恒的痛苦,是每个人生之在世皆可能遇到且难以逃避的痛苦。而李白又恰恰如此地多情甚至痴情,让他执着地对人世投注肯定与热爱。 就算他被人世伤透了心,"我本不弃世,世人自弃我",于是他一边唱着"虚步蹑太清,飘拂升天行",一边又忍不住"俯视洛阳川,茫茫走胡兵"。 他一边下定决心"吾将营丹砂,永与世人别",一边又"平明空啸吒,思欲解世纷"。 他让贵妃磨墨,让力士脱靴,却会为旅途中所遇老人的一碗赠饭而含泪无法下咽。(宿五松山下荀媪家) 是如此的多情。 敬亭山,位于中国安徽省宣城市区北郊。李白在此写下"相看两不厌,未有敬亭山"。 又或者说,这种个性上热烈深情极端的本质特征造就了他痛苦的绵延不绝,但同样正是这种热烈深情与极端的本质特征,让他在失意中旷进,超脱于痛苦之上。 有些人注定拥有着一个不同于凡俗的伟大心志与灵魂,他们饱经磨难,而最终未被痛苦所屈服。 不被世人理解的寂寞,怀才不遇的愁郁,壮志难酬的悲廖,并没有让李白沉沦于这种人生的愁闷黑暗之中,相反"他仍无时不想用他自己生命的热情来浇灌这个人世,无时不想用他自己的坦诚来表白自己,即使他并没有得到人世的回报"。 于是在一种极端的意义上,诗歌,成为诗人本身的传记。 以狂人自诩的李白,用他最炽烈的情感、最坦荡的胸怀、最天真的烂漫、最张狂的意气、最壮丽的诗篇,将他的所爱、所憎、所求、所弃、所愁,"将我们所不肯不敢天天压抑着委屈着不敢说或者无法说的冲口说出来,而且他不仅把这种最要紧、最根本、最普通的给说出来了,还放置在一种最美妙的艺术形式即诗歌之中",使无数被强行压缩的灵魂都到诗里来感受飞扬天地的自由,享受那足以舒筋活血的通畅。 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 我们读李白的诗,就好像自己那些种种无法宣之于口落之于笔的欢乐悲哀压抑痛苦都被他抒发了出来,并且变得温柔又豪迈,坦荡又洒脱,仿佛我们自己的痛苦和人生都借由他的诗句而得到了解放和升华一样。 ——即使在死后,他也在用他的诗歌,赤诚地慰藉着这个人间。 于是这个生前不得意求仙亦不可得的诗人,在千百年人们的敬爱与传诵中获得了永生。 明月出天山 《道教徒的诗人李白及其痛苦》篇幅短小,仅为6万余字;成书较早,距今已有80年,但始终是研究李白的学术著作中一版再版的经典首选。如果想了解李白,此书不可不读。 但是再深刻精彩,这也仅是作者心中的诗人。 诗歌是属于生命的体裁,我们同样需用需用自己的生命去体悟和感应,才能真正深入这位伟大诗人的诗歌与精神世界,寻找到属于我们自己的那一个李白。